“从前总以为你谨小慎微，又是个会见风使舵的，”崔长陵哂笑，“我果然是看走眼，没想到赵县令临危不惧，且这样能言善辩，倘或不是夫子告知的我此事，目下赵县令这样的一番言谈与姿态，我都要信了你是被人诬陷的。”
“温……温夫子？”赵孟然一瞬间如遭雷击，他想过千万种可能性，甚至于，崔长陵不过是在诈他而已，却唯独没想过，是温祈道在崔长陵面前说出的这番话。
温祈道何许人也，怎么可能来污蔑他区区一个永兴县令，若不是实情如此，他赵孟然，一辈子也不可能入了温祈道的眼。
怪不得崔长陵此番这般笃定。
赵孟然只觉得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原本挺直的腰杆，一下子就软了下去。
他几乎跌坐在那里，再没了方才与崔长陵巧言分辨的勇气和力量。
他默认了。
崔长陵合了合眼，手往桌案上摸索过去，碰到那只白瓷小盏的边缘处，犹豫了下：“宪之人在哪里？”
赵孟然不吭声，像是还沉浸在事情败露的颓败中，久久不能回神，便一时没听见崔长陵问什么。
崔长陵眯起眼，捏了捏小瓷杯：“赵孟然，我再问你一回，宪之，人在哪里？”
他几乎咬牙切齿，终于叫赵孟然回了神。
抬头望过去时，赵孟然眼中闪过的，全是茫然：“令君，你既然信了我这么多年，何故暗地里还要叫温夫子再去调查当年鼠疫案的真相呢？”
他答非所问，崔长陵原想把小盏掷出去，可赵孟然的语气太过悲凉，并不是恼羞成怒，也没有恐惧胆颤，只有叫人感同身受的悲凉。
他手上动作一顿：“不是我烦劳夫子去查的，是他从一开始，就怀疑你，调查了这么多年，去年才在你老家，知道了一切。”
崔长陵永远不会告诉他，他们的手上，没有证据，根本不可能去指证他。
赵孟然合眼便笑了：“所以世人都说令君才思敏捷可通鬼神，到头来，目光如炬的，却还是温夫子。”
“夫子的本事，我从未曾质疑过，也不需要你来评说。”他又叫赵孟然，“事已至此，你是想叫自己罪上加罪？”
“令君放心，我能对王家小郎君做什么呢？”赵孟然跌坐在地上，一只手撑在左侧，好似全身力气都在那条胳膊和那只手上，他还能不倒下去，全靠一条胳膊支撑罢了，“那可是太原王氏，就是再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对他做什么。”
“不敢？”崔长陵仿佛听见了极可笑的笑话，“当年那样的事情你都敢做，还唆使蒋之行一起，如今县令做了几年，你的胆子，反倒小了？”
“不是我唆使蒋之行的！”他一句话戳中赵孟然似的，叫他厉声反驳，“是他逼我的，不是我要干这样的事的！我做县令这几年，勤勉恭谨，事事以百姓为先，为的，也不过是赎罪而已。只是时至今日，令君应该也不想再听这些，我多说，也无益。那样的法子，毕竟是我告诉蒋之行的，最初带着鼠疫的三只猫，也的确是我的手笔，这一切，我无可推诿。”
他说的是对的，当年蒋之行和赵孟然之间，究竟是逼迫还是唆使，于崔长陵而言，都已经无所谓了。
或许赵孟然说的是事实，所以其后数年间，他夹着尾巴做人，也一直在尽最大的努力为永兴百姓谋福祉，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可是最恶毒的方法，是他说与蒋之行的，也是他一手造成了那样的后果的。
崔长陵摸了摸那只小瓷杯，到底没有摔出去，只是眼风斜着扫过冯伦，冯伦便会了意，上前三两步，提了赵孟然起身，反手拿住了他。
赵孟然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也没有做任何挣扎和反抗：“青牛山下，向西五里地，王家小郎君就关在那里，令君拿了罪臣信物去，他们见了东西，自然会放人。”
他这样直接，反倒叫崔长陵怔了怔：“你既……又何必掳走他。”
“令君是极聪慧的，该想得到，您突然到永兴，又隔天一大早就带着王家小郎君往永安镇来，我心慌了。”赵孟然深吸口气，“这些年来，我内心矛盾又痛苦，一直在等着真相被揭露的一天，我身上的枷锁，就能彻底卸下来。可我又怕，很怕令君查到了真相，会对我失望，对永兴县令赵孟然失望。出此下策，确实是我莽撞，可我别无他法。”
“令我感到失望的，是当年的永兴主簿赵孟然，不是数年的后县令赵孟然。”崔长陵挥挥手，“你把他带下去，别再惊动先生，等他们几个到了，交给他们看押，等我回了京城上禀陛下，再做处置，你过后回开化一趟，就说是我的意思，永兴大小事宜，暂交郑贺言打理，其他的他们若问起，你只一概推说不知就是。”
冯伦一一应下，加上赵孟然十分的配合，他带着赵孟然出堂屋，又往府门口的门房去等，倒果真没再惊动徐清荔。
可浓墨不放心，在崔长陵提步要出门的时候拦了他一把：“郎君不会真的要只身去救小郎君吧？”
崔长陵拧眉看他：“赵孟然如今这样的行径，你还怕他设计再坑我一把吗？”
浓墨点头：“他看似认了罪，又说的那样诚恳，可坏事干多了的人，谁知道他心到底是红还是黑，万一是黑的，自己临死了，还想咬您一口，怎么办？”
崔长陵便退了两步：“那依你的意思呢？”
“等会儿咱们的人到了，您好歹带上几个人一块儿去。赵孟然不是说了，原本就没打算动小郎君，那多等个片刻，小郎君性命无虞，也不会受到什么伤害，您说呢？”
他知道在浓墨的心里，自己的安危才最要紧。
可他既已知王羡身在何处，又怎么可能还坐得住。
故而崔长陵抬手在浓墨肩膀上拍了把：“叫冯伦把赵孟然绑了，你在此地看着他，刚才我吩咐冯伦的，之后都交由你去办，他跟我去救人，再多说半个字，回了京我就打发你到家中京郊的庄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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