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锦衣大明 > 第二百零八章 卧石
    梁叛看到不远处永庆寺山门外一个扫地的和尚,正用用笤帚扫拭道路边草丛之中的一块嶙峋起伏的卧石。

    那卧石形态奇特,仿佛一人枕臂屈膝横卧于地,但是石头的一端有个相当平整的切面,似乎被人切下一块来。

    而那切面的大小,与那块白碑的尺寸恰相吻合。

    石面上刻了一首小诗。

    梁叛细一看那诗,草字飞舞,依稀难辨。

    但他仔细瞧了片刻,终于将那几句诗辨认出来:

    冶城坍圮,懋懋山圻。

    四郊多垒,可守虚浮?

    清谈玄说,譬如朝露。

    非公与父,此丘何名?

    第一句说地点,冶城外,青山边。

    第二、三句说形势,此处四面多壁垒,问能否守住这虚浮的山河?清谈与玄谈之风,仿佛朝露一般无法长久。

    第四句最玄奥,意思是如果不是明公与我的父亲,这个山丘又会是甚么名字呢?

    表面看上去自然是说着山丘,但转念一想,诗人似乎有是在说这国家——这个国家如果没有明公和我父亲这样的人,如今又会是甚么名号呢?

    其实看过这首诗的字迹和内容以后,博学聪明如冉清之人已经可以猜到此诗的作者了。

    自然也就能猜到诗中的两个人——“公”与“父”——所指是谁。

    梁叛显然没有这个本事,他虽然看懂了内容,却认不出笔迹。

    但他并没有问这首诗的作者是谁,他问的是:“这块石头原先可是在谢公墩的?”

    本能和尚看看冉清,再看看梁叛,不由得抚掌赞叹:“佛说情是虚妄,老僧数十年总信不移,今日却要为二位动摇了。若非真正情意相通,如何三问三同,一字不差!”

    冉清被这老和尚说得娇羞不已,心中却如饮甘泉,看向梁叛的目光之中透出深深的爱恋温柔之意。

    梁叛的心也要化了,忍不住伸手与她柔荑紧握,四目相对,蓦然间仿佛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心湖之中阵阵涟漪,化作惊涛骇浪。

    两人都是平生首次体会到这种心意相通的感觉,都心儿狂跳,不由得痴了。

    本能和尚眼见如此,不由得干咳两声。

    俩人连忙松开手,各自避开目光,望向别处。

    梁叛正襟危坐,说道:“不好意思,叫大和尚见笑了。方才的问题,还请赐教。”

    本能和尚道:“檀越猜得不错,这块石头确实是从谢公墩上搬移而来。谢公墩遗址地点书上虽无切实记载,不过本寺曾经有一位南梁的前辈大德,在礼佛手札上记载过一段,说‘帝游于冶城北山丘,言东晋故事,叹王谢风流不已。此丘即谢傅墩’。”

    南梁至东晋谢安的时代不过一百余年,又是南梁皇帝亲自证明,看来谢公墩的遗址确在永庆寺南、冶城北的某一座土堆。

    其他的几处所谓遗址大概是讹传杜撰。

    冉清接口道:“其实南梁大德的手札也

    未必十分可靠,但是如果加上那座卧石,便真正确定无疑了。按照那卧石上所刻的字迹,还有诗中的内容,大概可以猜得出来,诗作者是东晋‘小圣’王献之。”

    梁叛一愣,王献之不但是书法“小圣”,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担任谢安的长史,也就是副手。

    同时王献之也是谢安的忠实粉丝。

    所以那诗中提到的“公”与“父”两人,所指的自然就是谢安与王羲之了。

    而诗中两句“四郊多垒,可守虚浮?清谈玄说,譬如朝露”,是引自谢安、王羲之登临谢公墩时王羲之所说的一句话:

    四郊多垒,宜思自效,而虚谈废务,浮文妨药,恐非当今所宜即也。

    当年王羲之也谈到当朝清谈浮夸的弊端,王献之于诗中引用提及,足以证明卧石之处便是谢公墩了。

    何况那诗的最后一句,非公与父,此丘何名?

    不谈其中深意,字面意思当然是说,正是有了谢安与王羲之两人的登临,这土丘才有了“谢公墩”的名声。

    通过冉清的提示,梁叛想通了此节,也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兴奋的一张嘴,刚打算说出“那石碑是王献之所立”的答案,但他忽然从冉清的眼中看到一抹失望之色,便立刻觉得不对!

    刚才第二个问题中提到谢安、王羲之、李白、王安石四人,他之所以将这四个人全部“pass”掉,是因为谢公墩遗址的所在并无定论。

    但是此刻谢公墩遗址的所在已经完全确认。

    即便永庆寺南梁大德的手札因为迁延百多年的时间,不足以作为凭证,可王献之是与谢安同代之人,又是谢安的左膀右臂,他所说的谢安墩遗址,自然是无须怀疑的。

    王安石在诗中与死去数百年的谢安“争墩”,不但有失风度,而且十分可笑。

    因为王文公所争的半山园中的小土堆,压根就不是谢公墩!

    既然谢公墩遗址可以确认,那么第二个问题中的四个人便没有理由“pass”掉。

    但是王安石可以先排除在外,因为王安石把谢公墩的地址都搞错了,他不可能见过这块卧石,也就不可能从这卧石上凿去一块,造出这块白碑立在此处。

    梁叛再去看那卧石,却突然在“四郊多垒”的“四”字头上,发现一道利器的凿痕,就像是在“四”字头上加了一小撇。

    草书的“四”字,写法近似于日语片假名中的“の”顺时针转九十度,或者说是英文字母“e”的镜像,看上去像个没有完全闭合的“曰”字,头上加一撇便是一个“白”字。

    梁叛不由得摇头苦笑,原来本能和尚所说的“缘法”便在此处!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

    他转过来笑道:“我猜是李白。”

    李白凿下一块碑,并留下了自己的大名,就是这么简单。

    冉清“呀”

    的惊叫一声,开心得连连拍手。

    梁叛猜中了,仿佛比她自己猜中还要开心百倍。

    本能和尚捻须而笑,大感快慰。

    他颇为感慨地道:“世间号称俊彦者,庸碌之辈无数,如二位一般聪敏的百无其一。今日却教老和尚同时遇见两位,实乃幸甚。”

    说着他站起来,向梁叛和冉清合十一礼,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老僧忝在世上七十载,自以为看遍世间人物,今日才知天下之大,此生渺小,犹如佛法,茫无涯际,越修行越知自身的浅薄。”

    他忽然洒然一笑,朝亭外便走。

    冉清惊道:“大和尚何处去?”

    本能和尚头也不回,边走边道:“今日悟道,方知大道在外,不是我点化世人,是世人点化于我,今往天下求道去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