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锦衣大明 > 第三十九章 冤魂石碑
    一个是太监,另一个……也是个瘦子,只是身量较矮,粉面朱唇,狭目无眉,一身阴冷气息,那形貌自然也是个太监。

    不过这位不肯说话,抿着一张薄薄的嘴唇,微微仰着脸,并不拿正眼瞧人。

    那林推官被先前那位太监呵斥,已是有些惊慌,不过也算见机得快,立刻朝梁叛作揖道歉,并大声催促那些捕快四面搜查真凶。

    梁叛与先前那位高瘦太监一拱手,道:“未敢请教足下二位尊讳?”

    高瘦太监道:“为奴为婢之人,有甚么尊贵的,在下商成。这位是翟录尚。”

    商太监说着朝那位矮瘦的太监一指。

    梁叛道:“倒要多谢二位大人仗义执言。”

    “哈。”商成笑道:“天下的事抬不过一个‘理’字,就算是京师皇城里也要讲道理。松江府没道理,我们不讲他,老天也要讲;老天不讲他,你梁百户最后也要讲的。”

    那位翟太监却道:“梁百户身负抗倭要职,军务繁重,请便罢!”

    竟是下了“逐客令”了。

    梁叛虽说不清楚这两个太监是甚么来头,可也不怕。

    但是那矮瘦的翟太监却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淡淡压力,不是甚么上位者的王霸之气,而是一种武功高手身上的气势。

    这两名太监都是身具武艺的。

    梁叛巴不得离这两人远点,也不多说,当即告辞。

    但一路上却在想着翟录尚那句话——身负要职,军务繁重。

    这是在点自己,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随着太阳升起,河面上雾气渐渐散了,一条马溜子船载满了人,晃晃悠悠从薄雾之中驶出,在距离松江城六七里的地方靠了岸。

    当先一个上岸的,是那位带着蒲草帽的渔夫,身后鱼贯而上数人,如果梁叛在此,一定认得这群熟面孔。

    不是别人,正是在城外城内两次碰面的那班解户。

    那青年渔夫此刻神情肃穆,手里捧着他的那只竹篓,一言不发地朝岸上荒草深处而走。

    此处一望无际都是茫茫芦苇杂草,更远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全无半点人住的烟火气息。

    既无人住,脚下自然没有路径可言,但那青年却十分熟悉似的,踩在杂草之中朝着某个方向笔直向前,并无一丝迟疑。【¥…爱奇文学www.iqiwx.com &&最快更新】

    跟在他身后最近的一位,便是这班解户当中赶头车的那位。

    此时一面跟着走,一面有些担忧,心想:这次教那姓梁的挡刀,不知是否把人害了。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便问了出来。

    青年头也不回,只道:“他的本事,松江府没人能难为到他,祝四舅你不必操心了。”

    那祝姓汉子摇摇头,心里虽然仍旧将信将疑,却不再多说了。

    几人又走了不到三里路,豁然从杂草之中穿行而出,走到一片平坦的地面上。

    只是那地面当中竖了一块挺粗糙的石碑,一人多高,正面倒是光滑平整,

    背面却裂隙嶙峋、凹凸不平,又长满了青苔,全无凿平打磨的痕迹。

    那青年走到石碑之前,将那鱼篓放在地上,眼望着石碑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伸手却在其中一个人名上轻轻摩挲。

    此时那班解户也不闲着,个个从兜里或背包之中取出香烛纸钱、供品牺牲,在那石碑前整整齐齐摆了起来。

    那青年朝石碑看了一阵,见字迹上面的朱漆都已淡了,便摘了腰间悬挂的一只巴掌大的红葫芦,以及一支狼毫来。

    那位祝四舅翻出一个盛醋的小碟子,递给青年。

    青年将红葫芦塞子拔了,将葫芦倒转过来,口部对着那小碟子,竟缓缓倒出半碟红漆来。

    青年便蘸着红漆,舔饱了笔,朝那石碑上的阴刻文字挥毫描红。

    第一行便是“松江解户冤魂,长河为咽,石碑为证”。

    那一笔一笔朱红之色,如血般殷红,远处河水滔滔,便似真的在呜咽涕泣。

    后面一干解户全都低垂着脑袋,静静等待。

    描完了第一行,又开始描第二行。

    第二行的开头是“甲午年,上上役布解冤魂名录”。

    名录的第一位,名为“李开年”,正是青年方才摩挲良久的那个名字。

    青年描到第三行,几次哽咽,终于热泪横流,开口悲歌: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此歌为秦末田横的门客为其主所作的挽歌,汉武帝时乐师将这首挽歌分作两曲,前两句为《薤露》,用于王公贵族之哀;后两句为《蒿里》用于士大夫与庶人之悼。

    其实人死万事休,埋在地下成了白骨,还要分个高低贵贱,着实可笑!

    这青年此刻唱来,悲怆苍凉,那些跟随而来的解户心有所感,个个掩面悲泣,呜呜不能成声。

    那青年手中不停,一直描到最后,从甲午年也就是崇佑十三年开始,几乎年年都有名字录在其上,刻得密密麻麻,一总有七八十个名字。

    石碑左侧还空着几行的位置,不知是否留给后来之人的,再往左贴近边缘的地方,又起两行,第一行是“呜呼哀哉,伏惟尚飨”八个字,是整座碑文祭奠的结尾,第二行在石碑左下角,是几个小字:常朴、夏津顿首涕立。

    这座碑竟是松江府知府、同知这两位所立!

    这几个字也有些模糊了,不过那青年却没有给两人的名字描红,也没有拔除挡着名字的杂草,仿佛便是为了替这二人遮掩。

    他看了看石碑上新描的红漆,看着那一个个让人揪心难受的名字,最后目光又落在“李开年”三个字上,忍不住丢了笔,抱住石碑又哭了一场。

    几名解户好歹劝住,那祝四舅惨笑道:“说不准,再过几个月,我的名字也在上面了!朝廷逼得我们一年

    紧似一年,这上面的名字只会一年多似一年。很快这面碑要写不下啦。”

    那青年咬牙止了哭声,目光坚定,哽咽着道:“祝四舅,我李希禾今日对着先父和诸位乡亲的在天之灵起誓,咱们松江人这样的苦难日子,再不会有多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