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锦衣大明 > 第一百零二章 还能坚持吗
    河水上微风袭人,带来四野中野花、青草的芬香。

    天气在经过了一日一夜的狂暴之后,重新回归平静。

    一叶扁舟缓缓驶过微波荡漾的河面,停在一片被风吹倒的芦苇边,梁叛轻轻跳上岸去,又伸手将冉清也接了下来。

    哑巴咿咿呀呀地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便在此处等待。

    梁叛朝哑巴点点头,便按照李希禾的描述,面朝远处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同冉清两人一道儿朝这片芦苇的深处走去。

    此处距离松江城已有六七里的距离,两人不知方向地走了许久,终于在地上找到了一溜排乱中有序的足印。

    这些足印深浅不一,但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延伸,一直延伸到芦苇丛中某个瞧不见的地方。

    梁叛同冉清对视一眼,互相笑了笑,拉着手沿着足印朝前方走去。

    两人一脚深一脚浅地又走了三里路,终于眼前芦苇一分,露出一块平坦的地面,地面当中果然竖了一块粗糙的石碑,石碑的纹理当中长满了灰绿色的青苔,从背后和侧面看上去,像是多年不曾打理了。

    不过石碑的正面很干净,碑上文字的朱漆也是新近描过的,加上石碑前被大雨冲烂了的香灰纸钱,以及鸟兽啃得残缺不全的祭品,无不表示最近还有人前来祭拜过。

    梁叛与冉清并肩站在那石碑之前,从右至左,一行一行地看过碑上的文字。

    “松江解户冤魂,长河为咽,石碑为证”。

    “甲午年,上上役布解冤魂名录”。

    梁叛越看心中越凉,虽然早已听冉清他们说过一些松江“上上役”和解户的事,但听闻之事,甚觉遥远,终究有种隔阂之感。

    可是此刻站在石碑前,眼看着一个个鲜红如血的名字,仿佛一支支利箭插在他的胸口,令他心惊震动,犹如身受。

    冉清本是松江人,更加能够感受到其中莫大的冤屈与恨意,只看了一半,便已怔怔地落下泪来。

    梁叛取出火折子,将带来的线香点燃了,蹲下身插在石碑之前,他正要起身祷祝,却无意间瞥见石碑左下角的杂草之中,似乎还有一行小字。

    他伸手将那几丛被暴雨打得折倒伏低的杂草拨开,果然露出一行漆色斑驳的小字:常朴、夏津顿首涕立。

    原来这是常知府和夏同知两人所立……

    冉清忽的走上前,握住梁叛的手,长长的睫毛上也挂着几滴泪珠。

    她并未说话,只是泪光闪动地看着梁叛,眼眸之中却充满了恳求之色。

    梁叛叹了一口气,伸手替她擦去泪水,说道:“你不求我,我也要做的。”

    水次仓的六座仓房,就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伫立在悠悠河畔,俯视着河中这个世界的倒影。

    这世界在河中的倒影是残破的。

    因为河面有船,船像是这块镜子上的破损和斑块,将镜子中的倒影分割得支离破碎。

    然而就在

    两天以前,镜子上的破损和斑块还远远多过完好的镜面。

    可是现在,停在河面上的,已经只剩下寥寥十几艘船了。

    都是大船。

    小船要么提前走了,要么在昨天那场大雨里翻了。

    只有一艘小船幸免于难——它被它经验丰富的主人提前拖上了岸,倒扣着,并在地上钉了可以绑缚的木桩,将这艘小船固定在河岸上。

    然而,它的主人却在一场暴风雨之中,一个失足,消失在了湍急的河流之中。

    当太阳移到天空的正中间时,一艘大些的船拉起船锚,扬起船桨,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就这么默默地离开了它停靠了几天的位置,沿着河流,朝远处缓缓驶去。

    紧随其后的是第二艘,第三艘,没有多少工夫,河面上只剩下八艘船还静静地停着,但是有的船上早早有人站在了锚索边上,目光却看着其他的船只,好像只要再有一艘离开,他便会果断地拔起船锚,就像之前离开的那些人一样,撤离这个看不见希望的战场。

    大人们肯定出事了,或者……抛弃他们了。

    八艘船又停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跳下水去,一直游到岸边,赤脚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迹,冲到祝四舅面前,大声吼道:“大人们不来了!我们还在这里等甚么?你还在这里等甚么!”

    祝四舅仰面靠在仓房门上,嘴唇发白,灰白的发丝散乱地披在额头上,双眼无神地看向蔚蓝的天空。

    一场暴雨将这个死守在门外的硬朗汉子击垮了。

    他仿佛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道:“大人会来的。”

    他的目光从天空中落下来,落在远处的密林外,落在河对岸的芦苇丛中,又落在那蜿蜒流淌的河水上。

    忽然,他看到远处河道转弯处的芦苇丛边,缓缓探出一支小船尖尖的船首,那小船就像是从芦苇丛中驶出来的一般,渐渐露出了全身。

    小船上站着一对男女,身上所穿的青布道袍被河面上的风吹起来,袍角飞卷,腰带乱舞,好像是仙境中落下凡尘的仙侣。

    祝四舅喃喃地道:“来了……来了……”

    上岸的那人扭过头,眯眼望去,也被那幅景象惊艳了一瞬,可随即便只觉一阵悲凉。

    祝四舅看样子是不成的了,连眼睛也病坏了,那哪里是大人来了?

    他看看祝四舅,再看看那些东倒西歪在仓房门口的解户们,紧紧抿住嘴,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些人……还撑甚么哩!

    这人转身噼里啪啦地跑回岸边,游回自己的船上,他哽咽着叫道:“开船,开船!回家去,回去等死,也不要在这里死!”

    他说完便拼了命地拉扯锚索,将船锚从水中提起来,“砰咚”一声砸在甲板上。

    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祝四舅死在自己的眼前,他要趁着祝四舅还有一口气,就快逃,逃回家去

    !

    当一个人完全绝望和崩溃的时候,唯一可以救赎和安抚他的地方,就是家。

    很快,剩余的八艘船全都开走了,祝四舅只是看着,没有阻拦,脸上已经有些僵硬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祝四舅的眼前忽然出现一片阴影,然后,他看见了一个鱼篓。

    他听见刚才那条小船上的男子,拎着一只鱼篓,对自己说:“你还能坚持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