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辞天骄 > 正文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不悔
    “为什么”

    “柳儿,你不该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萧问柳沉默。

    是啊。

    不该问。

    谁都知道,去求皇太女此刻放手,简直就是个笑话。

    上位者的博弈以天下为局,以朝堂为棋坪,既已开局,哪有收手之理。

    她不过是皇太女历练路上的小小遭逢,略有薄恩于太女,便是挟恩求报,也最多保她自己一条命罢了。

    本来这挟恩求报的事她也不想做,但正如祖母所说,萧家生她养她,她不能毫无顾念。

    让她去,她便去,什么也不会说,只是想着,或许此生,还能见太女一面。

    却原来

    却原来她是那荆轲,去刺那高殿之上的王。

    无人在乎血肉曳于殿前的下场。

    萧老太君还在死死拉着她的手,她感觉到掌心些微的刺痛,应该是被祖母的长指甲给抠破了。

    她沉默了太久,萧老太君脸色微变,始终没有放手。

    院子里忽然有人长号道“世子妃,婶婶这里给你磕头了”

    啪地一声窗户打开,萧问柳回头,看见她的二婶一身素衣,跪在院子的泥泞中,对着屋子磕头。

    她身后是哭得快要晕过去的萧必行之妻,她的大堂嫂,整个人趴在地上,颤抖的手指抠在青石砖缝隙里。

    一院子的人都在哀凄欲绝地看着她。

    萧问柳此时竟忽然想笑。

    想笑又想哭。

    或者也想长声号叫,将这一刻燃烧的心给喷出胸臆。

    忽然有人急步过来,啪地一声将窗子又给关上了。

    是兰仙。

    这一回,萧问柳真的笑了。

    明媚少女,此生第一个近乎凄婉的笑容,是那枝头留芳最久的花,最终却先受了冬风的挞伐。

    她轻声道“谨遵祖母嘱咐。”

    萧老太君浑身都似乎松了一松。

    一瞬间泪眼迷离。

    更咽道“我儿,祖母万万舍不得你去行此险事,实在是家族存亡,生死关头若是祖母能去,祖母都可以替你去不过你放心,萧家在宫里还有些人,你只要得手,自会有人接应你,送你迅速出宫只要铁慈死了,萧家也就没事了,护住你,还是做得到的”

    萧问柳唇角微微翘起。

    “祖母对问柳真好。”

    萧老太君含泪抚摸着她的脸,“我儿,你是我最疼爱的孙女啊”

    萧问柳微微偏开脸。

    萧老太君的手顿了顿,轻轻收回,站起身来,又拍了拍她的手,道“今日晚了,明日再进宫吧,早些睡。”

    萧问柳躬身相送。

    帘子被人摔开,兰仙快步进来,先上上下下将她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伤,才长出了口气。

    萧问柳没看她,疲倦地坐下,道“我想静一静,你先出去吧。”

    兰仙看了她一会,道“是。”

    她出去了,萧问柳才松开掌心。

    洁白的小小玉瓶,里头一点无色无味的液体。

    她按照祖母的嘱咐,将指甲浸泡进液体里。

    泡上一会儿,毒就浸透了指甲,之后只要划破一点皮,就能要人性命。

    她看着自己的指甲在无色的液体中慢慢变软,又变硬,再拿出来,对着檐下的灯笼照了照。

    还是那么晶莹如贝,只转侧之间,隐隐透出一点斑斓的光彩。

    很好看。

    这世上的东西,越好看,越有毒。

    她在妆台前痴痴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唇角笑意温柔。

    或许是那年一抔明月楼初见,那人于湖上抓鱼逮鸭,乘风踏波衣袂流光,她一瞬为那谪仙风神击中。

    或许是东明县城看打铁花,漫天砸下的滚热铁水前,那一只挡在她面前,死死点在铁水边缘,转眼露出白骨的指尖。

    又或许是三白堤前看长河,絮絮讨要那一枚簪子,又或许是盛都城门前沉默相迎,掀开车帘相视一笑。

    又也许是皇储生辰那日,她和她伏在皇宫大殿栏杆前看烟花,一线明光上天穹,甲光向日金鳞开。

    她一生里难得的,不可或忘的记忆。

    那个世间最温柔最广大,也最浩瀚最遥远的,萧家永远的敌人。

    本来还想再见一面的。

    或许当日殿前她说,以后不要再见了,命运便从此给她下了注脚。

    那么,便不再见了吧。

    萧问柳微微笑着,将指甲慢慢送往唇边。

    眼波流动,仿佛还是当年,她站在一抔明月楼下,仰头看着那少年的衣角,心动神摇,忍不住含住了自己的指尖。

    那最初的,最好的时光。

    “砰。”一声响。

    门被撞开,帘子被打散,有人冲了进来,一把撞开了她的手。

    “小姐,您在做什么”

    萧问柳被撞得向后一倒,手重重撞在榻边。

    帘子晃动,又有人走了进来,一身冰雪般的衣裙,一张脸也冰雪一般。

    萧问柳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太女的大宫女丹霜,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丹霜看着她,眼底也生出微微怜悯,道“殿下命我来找你。”

    萧问柳眼底忽然晶亮。

    “殿下说,你现在想必处境为难,不要再留在萧家。她让我送你出盛都,给你备好了盘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城门口会有可靠的人护送你不用收拾细软,现在就走吧。”

    动作很快的兰仙,已经挽着一个小包袱,站在了门口,期盼地看着她。

    萧问柳定定地看着丹霜,忽然笑了起来。

    “殿下啊”

    一句话没有说完,也无需再说。

    “走吧。”丹霜道,“你院子外守卫森严,我呆不了多久。”

    萧问柳坐着没动,指了指兰仙,“劳烦丹霜姐姐,把她带走吧。”

    丹霜“你不走”

    “我祖母有句话说得对,我是萧家的人,生死都是。”萧问柳轻声道,“我不能为她们去行刺殿下,但我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刻丢下她们自己逃生。”

    室内沉寂,只能听见窗棂上久久未化的积雪,簌簌落下的微音。

    良久,兰仙将包袱抛在榻上,道“那算了吧。”

    丹霜道“你是要违背殿下的意志吗还是你要害我完不成任务。”

    “去吧。”萧问柳温柔地道,“殿下不会怪罪你,因为殿下不会不尊重我的意志。”

    丹霜咬了咬下唇,看了一眼外面。

    有隐隐的步声在接近,她必须要走了。

    她最后只得急促地道“殿下视你如挚友,托我和你说,对不住。但请你一定保重自己。”

    萧问柳一笑,俨然还是当初的明媚天真少女。

    “不,殿下不用向我致歉。她不欠我的。”

    丹霜低头叹息一声,转身。

    跨过门槛那一刻,身后萧问柳吹熄了灯火,她听见她在黑暗中道。

    “请代我和殿下说。”

    “我从不悔此生能和殿下相遇。”

    “愿她此后,所见皆太平,所爱皆可得,所求必有应,行路顺遂,天下无愁。”

    一刻钟后,瑞祥殿前窗台上落下了一只鸽子。

    赤雪解下鸽子脚上的小管,取出布条,快步奉给铁慈。

    铁慈看完,道“并无动静。萧立衡龟缩不出,未见任何人。”

    赤雪长舒了口气。

    铁慈却皱起眉。

    没有动静,毫无情绪,有时候未必是好事啊。

    她转头向远处望去,触目所及的却只是重重宫阙。

    庭院深深,人心如海。

    不到最后,谁能见真章。

    半个时辰后,铁慈听到了丹霜的回报。

    此时她正站在案后巨大的黄杨木屏面前,一笔一笔地写着魏征谏太宗十思疏。

    这是她最近的新习惯,诸事烦扰,千头万绪,朝堂一日三惊,她也熬了许多日,难免有心烦意乱的时候。

    每逢心乱,便放下奏章,来这屏风前提笔。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安,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也。”

    丹霜一边回报,一边看着皇太女的背影。

    细腰如束,长袍垂地,一手提笔,一手负后。

    握笔的手静而稳,一笔一划,毫无滞涩。

    飞鹤铜灯浅黄的晕光勾勒她半边轮廓,她看起来依旧强大岿然,像玉石之山,风不可摧,秽不可污,这人世间所有的纷争与无奈,离别与为难,都是掠过高空的浮灰,散在苍穹。

    丹霜不再说话,施礼退下。

    铁慈一笔一划写完了第一段最后一个“也”字。

    微微垂眸。

    饱蘸浓墨,另起一行。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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