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科幻小说 > 买活 > 第32章 张老丈腊月出行临城县.张老丈、张大
    “六姐要见我”

    腊月二十五,  张老丈收一个意外邀约,这邀约让他很意外,也感难以拒绝从临城县赶押运最后一批铁制农具的徐地,  临走前邀请张老丈一家临城县过年,并言明这是买活军的意思。

    在这样一个时代,  规矩两个字可以很大,  也可以很小,进腊月,一般就不再走亲访友,  而是忙备年货,要各店铺结账如今的习俗,很多本地生意都是每年结账,  越是大户人家越是如此,像是苏杭这样的繁华城市,  体面人家就连书楼喝花酒,  表子取乐,  那都是每年腊月二十三,  由这些青楼楚馆、瘦马人家的龟公辗转请管家喝酒赔笑,  一总结局票年帐,  平日里的渡夜资,  随手给妈妈、养女的打赏,那都是另算的。若是那些少爷偷偷地,不敢被家里知道的,  还要额外多花些钱打赏龟公,  才能把账自己平。

    临城县是连正经表子都没有的乡地方,许县要好一些,虽然这些年日子也难过,  但还有些流莺南馆,也还有些煊赫人家依旧维持用脸挂账的习惯,腊月里这些人家也很忙,一面结别人的帐,一面要使动手的帮闲出去追债,每年按惯例腊月都是还债清账的时辰,所以说腊月债,还的快,那些拉饥荒的人家,即使一时半会还不出,也要给债一个交代说法,若是要脸面,这时候少不得私四处央告,或是去当铺走几遭,好歹把利息应付过去,明年是卖儿卖女,或是铤而走险,干脆一家子做流民,那都是明年的事。

    如果是无赖人家呢,这时候就多往乡去躲债,要躲过年关,新年一,债见面也有恭贺新禧,绝不会再提半个字,这笔帐就当是暂时折,不过年想要再借,也可就难。

    年关难过,许县这里,每年腊月里,便会觉得日子一年不如一年,往昔还殷实的邻居,进腊月,夜里便常常能听他们家传的低泣,也并未染什么恶习,也一样勤勤恳恳地生发家业,是连年收成不好,苛捐杂税多,任是百般挣扎,依旧是青黄不接,家业眼看便要败落去。一家人腊月里,坐困愁城,实在想不出任何办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哭能有什么办法呢

    今年腊月,情况便有些不,自从十月初买活军那一次之后,短短两个月的功夫,城里便有不小的变化,人们脸的笑容多,头发短像张老丈这样的境况,在许县已算是很体面的,至少还能拿得出本钱做生意,在临城县也有说得话的亲戚能搭线。许县大多数百姓前几年是想卖力气都无处可卖,如今买活军崛起,一直在招工,而且还管一顿能吃饱的午饭午饭吃的还是精白米从许县临城县,村子里的男丁几乎都去给买活军做事修路,甚至还有在许县另一侧的农户,闻风赶,连报酬都不敢想,求卖力为买活军做活时,能吃个饱饭,说实话他们中有很多人,长这么大,几乎都不太知道吃饱是什么样的感觉。

    买活军并不是什么人都要,规矩十分严格,第一,要脑子清明,四肢健全,能够为买活军做活。第二,一旦被录用,必须严格遵守买活军的行为规范,譬如去以后就不许随意回家,要剃头换衣,不得随地吐痰便溺等等。若是做活中偷懒,当场便会革出去,若是敢于欺负其余工人作威作福,那就直接发往彬山做苦役去。两个月的工期,有百人这样那样的缘故,或是被逐回家中,或是再也见不他们回许多泼皮无赖都被直接送彬山去,但剩的千余人却都吃两个月的饱饭,会买活军的拼音简便数字,并且去临城县,把自己的报酬换成布料、精盐铁器,甚至还有些家庭,男女老少都出动为买活军做活,一起临城县去,拎鸡鸭一篮一篮的鸡蛋回,脸带红润,带笑容,让许县这个年的喜气都比平日里旺盛许多。

    张老丈是许县最早往临城县去的绅士人家,回许县后受很高规格的礼遇,顺理成章地就做起许县临城县之间的生意,两地之间的道路如今天不亮就有人走,天黑还有打火把赶路的商队,商队需要伙计,修路需要工人,听说临县还在不断招聘养鸡场工人,养猪场工人买活军需要太多人为他们做事,别说许县没闲人,现在路连流窜的盗匪都很少这些匪盗都出给买活军做事,至少一天能管三餐一倒,质量都还不差,这日子比做劫路匪要安稳多。

    但也都是有得赚的,买活军除粮食盐几乎什么都要,而许县,以及许县周边道路可以辐射的几座大城,甚至是省城,现在缺的就是粮食盐好的精盐,蜂窝煤、三股绳的新式蜡烛有多少许县那几家大户就包销多少,许县最大的地张家,今年的日子也很好过,腊月里去他们家结账的掌柜,出时脸都带笑。往日里张家的帐是最难结的,偏偏还不能发火,能陪小心,腊月里从他们家出的掌柜,脸的表情那叫一个五味杂陈。

    于张老丈而言,今年这个年自然是过得有兴头,但心里也不是没有远忧眼倒还好,大家都还在摸买活军的脉门,凡是不敢往绝去做,但张地其实已在试探买活军的底线,连几次试从临城县走私,被买活军抓出之后,也是遣使门道歉赔罪,当家人迄今都没有前往临城县拜见谢六姐,这其实已说明张地家的态度。张老丈也不知自己在担心什么,是担心张地买活军打通关节,从此包揽临县的买卖,连汤都不留给大家喝呢,还是在担心张地触怒买活军,买活军剑指许县,把许县也卷入那异样的漩涡中,从此被迫完全进入新生活中去。

    谢六姐要见他,是为什么缘故呢是要进一步打探张地的动向吗两个月前谢六姐让张老丈给买活军带个话,张老丈事后斟酌再三,虽然修饰文字,但还是把买活军的意思如实传递给张地。不过他们两家虽是族亲,平时往得却不多,之后便没后续买活军说是正月十五门拜访,可若是张地有意报效,都两个月,早该有所表示。

    这是依仗自己家那数百家丁佃户么,还是依仗在州城做大官的兄弟张老丈也不敢过得太深,这事他最好是沾都不沾,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既然六姐见召,便得把家里千头万绪的事都交给老妻,自个儿门给几家往的商铺都结帐,留次子持祭祖,徐地是早赶回去,他便自己带早逝长子留的一个年十七岁的小孙子,一起赶往临城县过年。

    这个小孙子虽已十七岁,但一向身体弱,冬天常发咳嗽,张老丈虽然几次往临城县,也不敢带他乱走,这还是他第一次出许县,一路倒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都想一。待走过许县出那段官道,水泥路买活军的水泥路已经修许县附近,留最后一段官道,似乎在维持许县最后的体面,此处已是许县城关界所在,城关界之外,这两个月已是铺半边水泥路,腊月里停工十天,正月初五要工,把另一半铺好,很快许县临城县之间的货运便会更加通畅便捷。

    自从水泥路,小孙子的眼睛滴溜溜地便没有停过,扒在车窗边看窗外的热闹,张老丈也由得他去,是咳嗽一声道,“头别伸出去,吹冷风要咳嗽”

    二人在车内闲无事,张老丈叫小孙子做算题给他听,他这个小孙子人很伶俐,张老丈带回家的教材,他半个月就都完,没有后续的,能一再重看,此时甚么应用题都难不倒他。做做算题,趴在窗边读那些标注拼音的公告,“安全生产几大要点,在山石滚落地方要注意防落石”

    有水泥路,从许县临城县就用不过夜,这几天进腊月,路车辆行人比以往少,车子走得更快,侵晨出发,竟是午后不久便遥遥可以望见临县城郭,小孙子感慨,“这么快”

    张老丈叹道,“全仗这水泥路,否则,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行路有多难,你没经历过是真的不懂。祖祖送你姑姑临县发嫁的时候,正赶雨天,那个官道是何等的泥泞难行”

    小孙子哪里耐烦听老人讲古呢虽然张老丈今年也才五十岁,但不论是社会还是自己的认知中,都已觉得自己是老人,便不其然啰嗦起,待城门才想起许多规矩,忙忙地交代给孙子,这才他登记入城,去澡堂子里洗浴。为许县这里往客商多,城门外新建两间澡堂,有许多人有工做,甚至还不够,还要从许县各村中找人做工。

    这是小孙子第一次澡堂洗浴,张老丈不免处处照拂,好在孙子虽病弱却很机灵,并没闹出什么笑话,是四处张望瞧新鲜,在澡堂子里几乎就要引旁的旅人认契弟,还是张老丈慌忙喝退,方才没有酿出摩擦。不过倒有个意外之喜小孙子洗澡,或许是身子暖过,反而止住咳嗽。张老丈怕他理发后凉,买一顶帽子给他戴,倒觉得比往日要暖得多。

    进得城,孙子的话就更多,许多题连张老丈都答不,他不过一个月没临城县,临县仿佛多出许多变化,许县那里,十年二十年似乎都是那些屋子,都是那些人,临县却仿佛每一日都有新模样,一个月没,城里多两三处水泥院落,往行人似乎比之前要更富裕,面色更红润,脸的笑容更多,集市更加热闹还有许多人都穿那橘色的外衣,形制古怪,颜色却如此打眼鲜艳,这染料怕不就要值许多钱

    张老丈孙子的眼都在那奇装异服的行人身打转,张老丈也罢,回已经吃一辈子的惊,如今再不会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失态,小孙子却没这份城府,扯张老丈的袖子,“祖祖,这颜色外间可有卖的我从未见过这颜色呢这是矿石染的色么,还是六姐的仙布裁缝的这衣衫便是过水也不会褪色吧”

    他身旁有个女娘正捧书出,恰好听这话,不由就是笑,“这附近哪有矿石能染这样的颜色这小弟倒挺聪明的,确实过水也不褪色,否则年节还没,这些服妖小子哪舍得现在就穿呢”

    再往前数十年,当天还未大乱的时候,是另一派景象,那时从北面京城南方富贵膏粱之地,民风自由放荡,礼教松弛流民成风,多兴服妖之举,别说商贾人家,就是平民百姓也不再遵守服饰规则的限制,男人服女装,服妖衣形制、颜色都远超自己身份的衣饰,在所多见,就连县城也不脱这般风俗。风气所在,哪怕家中米粮所剩无几,也要倾其所有追求流行,一身家当大半都在身穿。

    张老丈是经历过那段时光的,也此知道华服是多么的不堪损耗,有些浪荡子弟,一身美衫臭也不肯洗,换洗中衣,便是为颜色鲜亮的服饰,一旦浆洗便会黯淡褪色,甚至互相晕染,一件华服从颜色鲜亮,半新不旧,再被奶奶太太们拿去赏人,也不过是五六次浆洗而已自然,奶奶太太们看不的成色,对人们说却是极为体面的,这是另一回事。

    染物会褪色,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但这道理在买活军身一次失效,这样的衣衫水如果会褪色,这些行人必定便会珍藏大年初一或是初三进城赶庙会走亲戚时穿,把最鲜亮的一次留给重要场合,正是为已实验过水依旧如新,方才有人赶在腊月里就穿起,张老丈小孙子都是明白其中道理的,这女娘张老丈眯眼看一会,忽然认出,“是金先生啊”

    这是给张老丈第一节扫盲班的金娘子,她也还记得张老丈,他聊几句,起许县的物价,一道走巷口方才各自分路,小孙子一路犹自回望金娘子,张老丈一掌拍他头,“莫看,起的什么鬼心思”

    小孙子忙为自己辩白道,“祖祖,她我瞧她比我小,却还叫我小弟”似乎很不服的样子。

    张老丈立眉道,“比你小那如何她是你祖祖的先生,虽比你小,但却已出工,哪你似的,还在家中读书,帮不叔伯的忙”

    把孙子吓住,这才他一起走徐家院门前,叩门入内,安顿行李不提。

    远方亲戚访,徐家自然殷勤招待,当夜不但由几个女眷厨精心烹饪一大桌,还意去南门买两大包炸鸡,给大家分食徐三嫂细心,叫侄子她一块往西门去,虽然没个差遣亲戚的道理,但她倒也自有用意。店门前,正是饭点,门口排长龙,徐三嫂对侄子道,“这东西好吃得很,是要趁热,回家再炸味道便没这么好。”

    果然,许多人买都没有走,打粽叶包便当场吃起,店门口散一股浓香,张大孙早咽起口水,打量姑姑道,“小姑,你嫁人反而丰腴许多,看姑父待你很好。”

    他父母都早逝,徐三嫂没出嫁以前常帮家里人带他,姑侄感情极好,闻言笑道,“知道心疼人,可见我们大囡囡是长成人。”

    张大孙急得咳嗽起,“都十六岁,还叫我大囡囡,今日在巷口遇见一个金娘子,看才十三四岁年纪,都已出做事”

    徐三嫂心中一动,当不知道,笑道,“金娘子过年才十五岁呢,也还小,我们这里,男要二十五岁,女要二十三岁方才能议亲事,你们都还小呢。”

    其实徐三嫂今年也不过二十四岁,若按新规矩,成亲方才一年而已。张大孙听很诧异,不知怎么有些欢喜有些失落他也曾定过亲,是未婚妻他一样身子不好,去年缠绵病榻许久还是一命呜呼。张大孙自己身子骨也不好,有个道士批命,说他命里不该早娶,姻缘坎坷,有后福云云。张老丈便没有急为他寻一门亲事,再者他颇佳,读书人考秀才举人再说亲也是有的。

    这个年纪的少年郎,心里不想那事也是不可能的,那金娘子姿容颇是美貌,张大孙虽说不一见钟情,但也有些惦记,听这般,也就暂放心事。徐三嫂拉他让他明日去医院看病她如今就在医院做护士,让张大孙去看看自己的咳嗽。张大孙一边应,一边打量这炸鸡店里里外外,见店门里头打横一个柜台,方挂菜名水牌,排队的多是他这般的少年郎,不时便有人大声叫,“两串猪皮,两串年糕,两串豆腐干,多刷些茱萸酱再要一炸鸡腿”

    “给我十串鸡胗”

    “掌柜的,炸鸡翅要二对,好你叫号,我在吃米粉”

    “掌柜的,鸡杂各色二十串,我在酒家吃酒”

    还没尝嘴里,听这样的喊叫,口中已是津液横生,张大孙一边眯眼打量水牌,一边已是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气,叹道,“这条街好香啊,姑姑”

    他不经意间回头一看,眼却是一顿那个刚才招惹他一番心思的金娘子,此时站在队伍后头不远,另一个短发女娘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暮色中笑靥如花,话声被风吹得往他耳朵里飘,比香气还诱人。

    “数成绩考第一立体几何”听听,张大孙的眉头不禁就皱起,数他是知道的,他看数一,但这立体几何却是闻所未闻,恍然间这四个字比女娘更吸引他的注意,张大孙扭头姑姑,“这几日堂还课么,姑姑,城中可有书铺我想买些买活军的教材回家看呢。”

    徐三嫂最喜这侄子聪明进,闻言忙道,“有的,有的,就在隔街,眼看还要排队,我在这里排,你”

    虽然临县不大,但也怕侄子走丢,这里的队伍却丢不,徐三嫂一时有些急,站在那里东张西望,身后的笑语声一停顿,过一会,传轻轻的话语声,“阿哥,你带小弟去一遭吧,别走丢。”

    张大孙的耳朵一都红透看金娘子已留心他正偷听她们说话,是此才想去书铺走走。

    似乎是注意他的羞涩,身后的笑声响起,轻轻地撩拨张大孙的心扉,张大孙再不敢多看,忙红脸金郎君行一礼,两人一边搭讪一边往书铺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