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科幻小说 > 买活 > 正文 第202章 信王驻跸云县(三)
    九月底, 南边的天气已经有些冷了,夜风中传来了一丝凉意, 但对于在北方长大的信王来说,这点子凉意压根就不在话下,哪怕没有买活军的秋衣裤,应该也一样应付裕如之所以说是应该,是因为他虽然是国朝藩王,但为了低调以及骑车的关系,还是换上了买活军制式的衣服, 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把两条裤子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方便蹬车前行。

    这也让生性腼腆的信王, 心中暗自羞涩不已, 虽然他还是穿了两层裤子一层棉麻布的厚外裤,一层针织的秋裤, 但却总觉得仿佛和光着腿似的, 一遇到迎面而来的行人, 便想把两条腿并起来, 若不是他们骑的车子都带有辅助轮,恐怕早摔了几次。

    不过, 除了这点局促之外, 能骑车真正上路, 还是一种很新鲜的体验, 信王在京城,自然是试着骑过自行车的, 虽然当时也觉得神奇无比, 但终究只能骑了在皇兄宫中转转圈, 并不能真正将其作为一种交通工具使用,而且车轮在青石板上,起伏不平,体验也不算很好。

    直到今日,当自行车骑在水泥路上,载着他们从一处去往另一处时,仿佛才是真正发挥了它身为交通载具的作用,让人打从心底沉浸在了骑车带来的新鲜体验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新奇信王觉得,如果皇兄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比自己更兴奋得多,说不定还会大呼小叫起来呢。

    这对兄弟的感情是相当好的,皇兄虽年长,但性情要奔放些,信王则要更为内敛,甚至用别扭来形容他的性格,也不为过。以他对买活军的态度来说,一开始信王是颇感新鲜的,之后又因为买活军和阉党密切的关系,暗地里有些不喜不管九千岁有没有察觉,信王对于九千岁心里是有芥蒂的,因为他的大伴曹如和西林党关系不错,受到宫中排挤西林的牵连,被打发去了金陵养老,这件事是九千岁一手操办,而此后信王虽然表面还是笑脸相迎,对九千岁也叫一声厂公,但私下其实深厌他为人,甚至有点逢九必反的意思。

    虽然这算是迁怒吧,但信王还小,性子又执拗,在这么敏感的问题上,也没人敢于劝解,于是这几年,信王对买活军带来的种种新鲜事物,便处在微妙的状态之中,又不愿和皇兄一样,完全如痴如醉,连教材都仔细研读,甚至更做出了按考试分来划定侍寝名录的荒唐之举从今日买活军的考试来看,皇兄倒是无意间切合了买活军的真传了,但要说对买活军的东西完全不屑一顾呢,他又确实是有几分好奇的,便如同对买活军话本子的态度一样,信王是从来不说它有多好看的,不过新的话本子送到宫中不久,他也总会取来看一看就对了。

    以这样的心态来说,他本不该如此迫不及待地前去市集领略的,不过,就如同他对皇兄的了解一样,信王的兄长皇帝,对这个弟弟也所知甚深,这一次派遣他南下以前,便对信王面授机宜,希望他完全放下成见,虚怀若谷,不要揣着任何架子,尽采买活军的所长,便是有什么不认可的地方,也千万不要和买活军争吵,只是做好天家的眼睛,旁观买活军的得失,品味买活军百姓的喜怒哀乐,如此,方才能为将来的争斗,增加一丝可能的胜算。

    这是把买活军当成未来的心腹大患看待了,而信王亦被皇兄的胸怀感动,也觉得皇兄说得有理,如今国朝实在已经是危若累卵,这便说明老一套的确是行不通的,不管新一套能不能行得通,予以钻研总是不会有错。

    尽管被派来买活军这里,远离家乡,甚至未来几年或许都不能返回,他也有些失落,不过十三岁的信王,对于皇位还是丝毫没有觊觎之心的,兄长正值盛年,而后宫妃嫔经过考试这一番折腾,竟还接连传出了有喜的消息,作为藩王,压根不会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尤其信王一向是以正经人自诩的。因此他并未意识到皇兄支开他这个举动中的多重政治含义,依旧一心要履行好皇兄的交代。

    而有了这一层借口,此时便可以开放的胸怀,尽情地发掘买活军这里不同于外界的地方,不至于有任何心理负担,就譬如说买活军的衣物,他便是在这样的心态下从容换上的,还让曹伴伴惊讶了好一会,这才不情愿地跟着更衣。

    不过现在,相信曹伴伴也感觉到了买活军衣裤的优势,敏朝的曳撒、道袍,对于自行车来说,都是很不方便的东西,披披挂挂,卷入车轮会造成事故,掖在腰间也并不美观。所以可见服饰之风出于实用,有自行车的地方,两条完整裤筒不加遮掩的裤子,便自然会是他们的着装风俗。

    衣裳发式之变,十数年而迥然有异,不以为文明他心底默默想着谢六姐的这句论断,也是暗自点头,此时的信王,心被分成了好几份,一份用来赞叹骑自行车的潇洒飘逸,为这前所未有的自由而新奇不已,另一份还在思索买活军的政治得失,不过后一份心力时时被前一份侵占而已。

    尤其是他们已经很靠近城区了,道路两旁出现了不少行人,大多数都用欣羡的眼神望着他们的身影,信王一方面觉得非常的新鲜他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直起腰的人那,另一方面,又感到了一丝陌生的虚荣。

    他出生至今,实际一直是天下最尊贵的一群人之一,走到哪里都是鸣锣开道,闲杂人等一律回避,信王常见的场面,是他走到哪里,便有几个或者十几个阉人、宫女躬身跪伏,正眼也不敢打量自己,除此外他连大臣都基本见不上,像这种一群人不断地指点、眺望着自己的身影,并且流露出明显的艳羡之色,这样的场面还是生平仅见。

    而且,阉人、宫女,本就是自家的奴才,自小便表现出的恭顺,似乎已经是一种习惯了,并不能撩动信王的心弦,而一群自由的,并不受到他和他的亲人所管辖的陌生人,他们的羡慕,不知为何,反而很能满足他的虚荣心,让他有了一丝亢奋,无形间把腰杆挺得更直了,信王这是还不会大撒把,如果他会的话,说不定他也会假装无意地撒撒把,听听人群里传来的喝彩和惊呼的。

    嗯,这个谢向上,骑自行车的姿势便相当的好看,买活军这里,不论是男丁女娘,都似乎以雄壮为美,谢向上的腿有力,人也高,骑车时身子便可以挺得很直,踩动起来轻松自如,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感觉,隔着裤子也能看到大腿上肌肉鼓动如果用斗破苍穹的词语来形容,那就是很酷。

    信王身形一向是有些瘦弱的,因年纪小,也不算很高,他看着谢向上的背影,不由得就明白为什么皇兄也热衷于摔打身子,还在后宫的考试中,完全仿造买活军的规矩,加入了一种叫作体测的东西。

    他刚才迎面见到了几个女娘,骑着自行车彼此追逐,风一般地掠了过去,大笑声还在风中飘荡,信王不得不承认,倘若是敏朝常见的裹足女娘,四肢若柳枝般纤细柔软,固然是姗姗文雅,但骑起自行车来是绝不会有这样好看的。他刚才只是无意间看了一眼,就是嗯怎么说呢那种有力丰满的大腿其实也并不难看

    “我们把自行车放在县衙吧。”很快的,前方就出现了一个大院,里头满是水泥小楼,虽然天色已晚,还是有许多吏目进进出出,其中有男有女,大多步速很快,令人一看就知道,这里办事的效率也慢不到哪儿去。谢向上安顿着信王和曹如,把自行车牵到县衙内院,里头已经停了十几辆自行车,谢向上掏了一条细铁索出来,把三人的自行车锁在一起,道,“这样便不会骑混了若是骑得不好,太费车,老要去修的话,可能会被剥夺骑车的权利,所以各家的车分配下去后,都要自己小心呵护着。”

    他为人处世不卑不亢,又风趣健谈,虽然全不像是敏朝人一样,对天潢贵胄毕恭毕敬、诚惶诚恐,有时候还有点糊弄人,但几天接触下来,信王其实并不反感他,闻言忙道,“这车可是车胎老会漏气我们宫里的车便是如此,到后来轮胎都瘪了。”

    “路况不好的话,到处都是小石子,被车轮压过,四处迸射,很可能就划伤了车胎,因此便漏气了,要拆下轮胎回来补,”谢向上便仔细地对信王解释,“这个东西现在还不能自产,所以当时我们送了好几副轮胎过去,是可以替换的,坏了的车胎可以托人带回来修补。”

    原来如此,信王这才明白为何自行车胎是鼓的,有时候又是瘪的,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自然有人一直在递送轮胎。他点了点头,心中焕发了新知的喜悦,问道,“我可以去看补胎吗”如果皇兄能去看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当然可以了。”谢向上笑了,“明天看吧,今晚先吃饭。”

    信王已决心要写信把补胎、修车的所有细节都记下来,给皇兄寄去,他知道皇兄一定是极喜欢这些的。“好吧,吃什么饭呢”

    “我们这里的酒楼现在是很多的,能吃辣有川菜,想吃海鲜,本地也有许多小饭馆,很多是以活蒸为号召,不过从前若没有吃过海鲜,第一次吃得太多了可能会拉肚子,喜欢吃面食,也有北方菜馆。”

    信王一行人当然带了厨师,四平八稳的御膳是他自小吃惯的口味,但海鲜这是很难得的,宫中一般吃不到这个,对信王来说,这完全是传说,他既不了解海鲜的种类,也不知道大多海鲜的滋味,宫中能吃到的海鲜,大多都是咸腌类,不可能有活蒸,这两个字他之前听也没有听过,不知为什么,活蒸这两个字一钻到耳朵里,他便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决心道,“今晚吃活蒸海鲜”

    但又很快犹豫起来,“但我下午想吃薯条和搅团来着为什么报纸上全在介绍土豆的吃法看得人怪馋的。”

    这句话有些不自知的天真,谢向上不由笑了起来,“自然是因为这是一种新东西,现在又丰收了,自然要多介绍这主食的吃法,百姓们才会晓得炮制,也会有更多商贩乐于将它买回来琢磨着作法。”

    果然是和政务有关,信王不觉也点了点头这和他的想法倒是合在一处了,“不错了,别看吃食小事,其实一点也不小,和民生息息相关呢,这便看出报纸的好来了,若是告示,都以简要为主,断不可能这样连篇累牍的写细务。”

    “邸报上也不能刊载吗说来,邸报和塘报有什么不同”

    谢向上很会聊天,他不但会答,而且会问,信王便觉得两人是有来有往,并非是他单方面的求教,这就让他的心情更加愉快了,“邸报是奏折、政事,才不会刊发这些呢,至于塘报,都是军事上的东西,最近的塘报,说的就都是你们买活军的事情。”

    “原来如此。”谢向上引着他们往一条街道走去,“土豆搅团和薯条都是小吃,和海鲜饭馆距离不远,我们去饭馆里要张大桌子,让人把小吃送来就好了,薯条可要配番茄酱”

    “要番茄酱是什么”

    “便是番茄加了白糖熬的果酱,蘸炸薯条吃是很好的,”谢向上说着也有些垂涎了,“还有炸鸡翅,之前送来的时候已经凉了,这东西还是刚出锅最脆最好吃了,再要上一碟蒜蓉粉丝烤牡蛎,一碟活蒸青蟹,一壶果子露”

    别说信王,就连曹如,听着都在咽吐沫,因问道,“听说此地还有一种辣椒酱,相当的下饭,仿制者众”

    信王顿时竖起耳朵来了,他在报纸上似乎是注意到了这个广告,但还没有自己品尝过,一路上为了不拉肚子,都只能吃有限的口味,到云县之后也还没想到索来尝尝。

    正要等着谢向上的回复,他的目光又被前方的一片新景吸引去了,只见街道尽头,仿佛有什么东西,一大片黯蓝色正闪着光,远远地接着五彩斑斓的夕阳天幕,信王心中一阵疑惑,一时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不由加快脚步,越过谢向上,走出这一段街道。

    只见前方地势忽低,原来这是一道山坡,堆石筑起长堤,此时走到堤边,下方便是一片满是黄沙青石的嶙峋沙滩,而适才所见那一大片闪光的黯蓝色原来是在夕阳照耀之中,犹如水晶灯笼般璀璨光华,彩光四射、无边无涯、与天相溶的

    “是海是海呀”

    在这一刹那,信王的呼吸和思维,都被这片广袤的、博大的,前所未见而瑰丽万千的水域给全然夺走了,满是腥味的潮湿海风,带着柔和的温度,拂过了他的衣襟,吹起了他鬓边的碎发,他痴痴地凝视着这万里金波,凝视着这仿佛永恒的日落,仿佛所有的愁绪,都被海风吹到了天涯尽头,而所有的矜持,所有的教育,所有的禁锢都被这不可思议的阔达给收去不见,他转过头指着这副惊人的美景,“是海呀,伴伴”

    在来到云县以前,信王便设想过了自己被买活军的新鲜仙器给打动,为谢六姐的神威而震惊的画面,他也下定决心要维持皇室的尊严与矜持,哪怕是再一次目睹报纸上所说的,如岛大船冉冉升起的画面,他也一定会不动声色。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击溃他防备的,并非是买活军处那层出不穷的神奇仙器,而是这一幕亘古以来便恒常存在,甚而在他的认知中司空见惯的存在

    “海”自稍微懂事以来,便在教育中被夺走了的童趣仿佛又回到了信王身上,他像个孩子一样,甚至蹦跳了起来,反复地向曹如指出自己的发现,“是海呀,伴伴我看到海了我看到海了”

    “是啊”曹伴伴是天港人,他是自幼在海边长大的,因此他并不能分享信王的喜悦,只是宽厚而欣慰地看着他,“王爷的见识又增长了。”

    不错,他的见识果然得了增长,信王的亢奋之情略微冷却了一点,涌上心头的却是更多的触动,他在极度的欣快中忽而感到了一缕朦胧的失落,甚至有了一丝鼻酸,信王喃喃地说,“我看到海了,这本是我看不到的东西”

    如果没有买活军,信王将会在京城的信王府里一直住下去,他是不能随意出京的,不论是活蒸海鲜也好,还是大海也好,都是原本的生活中永远不会有的东西甚至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它们的存在,根本就无从想象,直到信王亲眼望见大海的时候,他仿佛才意识到了自己缺了什么。

    这是这趟旅程带来的好处,却也似乎有些不好的地方,它让信王知道,原来他的生活里到底缺少了什么。

    “兄长也会很高兴的”

    他的面庞隐在夕阳之中,信王在海风中轻声说,“如果能看到海的话兄长也该看看的。”

    但皇帝自然是看不了的,敏朝的天子不能出京,这已经是一百多年来的传统了,而现在,皇亲们甚至连宫城都很少出,皇帝连在宫中修修澡堂的自由都没有,就更不要说看海的自由了。

    圣天子富有四海,却从不能眼见,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少年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在他身边,敦厚的太监欲言又止,显示出了成年人的无奈,但年幼的藩王只是久久地眺望着海面,他的唇抿成了一线,像是在这极其壮阔的日落中,看到了一点生活的真相,却依然还足够年轻,还保持着自己的倔强。

    但一个人是该看看海的,对吗这是多漂亮的海呀一个人生在世上,总该有来看一看海的自由。

    谢向上一语不发,他颇感兴味地望着这对主仆,中年太监几次要说话,但最终只是无奈又自嘲地笑了笑。

    “谁说不是呢确实是这个理。”

    这样动人的景色,为什么不能来看看呢

    那淡紫微黄,时而又霞粉万千的天空中,一轮蒙蒙圆日,缓缓西沉,天空中另一侧,一个圆盘子慢慢地更加清晰了起来,日落月升,原来月亮早升起来了。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