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科幻小说 > 锦衣杀 > 第55章 冤情
    灵犀接到指挥使的示意,定了定神,笑着道“王姑娘,您莫要开玩笑。”

    “王姑娘”王言卿靠在玉色五叶枕上,头轻轻歪了歪,“我是王姑娘”

    她的眼神清澈坦荡,一望见底,不像是装的。灵犀没主意了,看向屏风,王言卿也跟着回头,看到山水折屏上映着一道红色影子,屏风素雅,他身上的颜色却张扬,站在那里存在感十足。

    王言卿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身量很高,身姿笔挺,屋子里所有人都很怕他。王言卿不明所以,茫然地和他对望,那个人看了一会,转身走了。

    他出去后,床前两个丫鬟明显松了口气。王言卿无声看着她们的表情,问“你们认识我”

    陆珩出去后,立刻叫郎中进府。锦衣卫行走在刀刃上,时常会受些不能示人的伤,这种时候不能找太医,只能私下找郎中。陆家世代锦衣卫,方方面面的门路都有,陆珩入京后,专门从安陆接过来几个信得过的郎中。

    没过一会,郎中就来了,给陆珩行礼。陆珩对着正屋示意,让郎中进里面诊脉。

    他坐在侧厅里,耐心地等。一会后,郎中擦着汗出来了,他一见着陆珩,舌头就止不住结巴“指挥使,这位姑娘”

    陆珩坐在紫檀木圈椅上,从容不迫盯着郎中的眼睛“她怎么了”

    “她似乎失忆了。”

    陆珩挑眉,似笑非笑看着郎中。郎中也觉得离奇,磕磕巴巴说道“姑娘落地时被网兜缓冲了一下,脏腑没有出事,但她头颅不慎撞到石头,兴许就是这样失忆了。小的给姑娘看过,她知道疼、痒,四肢感知正常,基本的生活常识也有。就是不记得人了。”

    陆珩轻轻笑了一声“她这失忆,还真是巧。”

    “脑子精贵,撞到头后什么症状都有。何况姑娘这种失忆症并不罕见,医书上记载,从前也有人摔跤撞到后脑,一觉醒来连父母孩子都不认识,还有人摔了一跤,思维成了幼儿。这位姑娘不吵不闹,只是忘却前尘往事,算是好的了。”

    陆珩指尖点着扶手,若有所思道“是啊,如果真忘了,也是好事。”

    郎中低头看地,不去探究陆珩的表情。陆珩想了一会,问“这种失忆状况会持续多久,有什么解法吗”

    “这”郎中露出为难之色,“脑子里面的事,谁也说不准。兴许姑娘后脑的淤血散了就恢复了,兴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恢复。”

    陆珩默然片刻,忽然笑了声。郎中被这一声笑激起浑身鸡皮疙瘩,陆珩却挥挥手,声音从容,听不出丝毫情绪“下去开药吧。”

    郎中摸不准陆珩的心意,壮着胆子问“姑娘病情严重,不知道指挥使要什么药”

    陆珩身体缓慢后仰,单臂靠在圈椅上,含笑看向郎中“调养的药。”

    郎中明白,这位姑娘的病不需要治了,开些固本培元的补药就够了。郎中拱手,马上有陆府的下人过来,领着郎中往另一条路走去。

    郎中走后,陆珩捏了捏手指,突然觉得事情有意思起来。傅霆州的妹妹落到他手里,而她刚巧在这个时机失忆了。陆珩不信鬼神,此刻都觉得是天助。

    陆珩脑子里盘算着事,掀开杯盏喝茶。他抿了两口,丫鬟灵犀急急忙忙从正屋跑过来,对陆珩行礼“指挥使。”

    陆珩放下茶盏,问“套出来了吗,她还记得什么”

    “王姑娘一问三不知,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却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和她关系很好。”

    陆珩轻轻啧了声,如此深情,他听着都感动。可惜,傅霆州那厮要娶正妻,王言卿这一腔深情注定要喂狗了。

    陆珩道“再回去打探。她既然记得自己有一个二哥,那书信往来多半也有印象。”

    灵犀迟疑,表情看起来有些奇怪。陆珩察觉后,不动声色问“怎么了”

    灵犀欲言又止,最后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语气说“指挥使,这位王姑娘不太寻常。她能看出来我们的表情,奴婢自认为掩藏得很好,但她一眼就看出来我在说谎。”

    灵犀可不是普通侍女,她在锦衣卫受过培训,算是半个女探子。结果一个回合未过就被王言卿当面说“你在说谎”,灵犀灵鸾都受到了极大惊吓。

    灵犀灵鸾知道事情麻烦了,灵鸾继续在屋里稳着王言卿,灵犀赶紧出来报告指挥使。陆珩知道灵犀灵鸾的水平,她们两人再无用也不至于被普通人看出来表情变化,她们俩都这样说,看来傅霆州那位养妹真有些能耐。

    陆珩生出些兴趣,难得想亲自会会此人。他弹了弹袖子,起身往外走,出门时他顿了下,回头问“她说,她只记得自己有个二哥”

    指挥使的神情似乎有些意味深长,灵犀没想明白,谨慎地应下“是。”

    陆珩站在门口,外面的阳光照耀在飞鱼服上,金灿灿的刺人眼睛。陆珩静了一会,忽然抵住眉心,不可自抑地笑了出来。

    二哥

    陆珩上面有一个大哥,此刻在安陆老家为父亲守孝。他在家里,也行二。

    这不就是巧了吗。

    屋内,蓝田日暖,暖香袭人,屋角宝相莲香炉吐出来的烟在阳光中袅袅上升。王言卿靠坐在拔步床上,安安静静捧着暖炉,目光却悄无声息扫过屋宇。

    王言卿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些人是谁,只能依靠最原始的动物本能看脸。即便是不通教化的野人,看到陌生人后也能通过对方表情判断善恶,王言卿现在就像一个“野人”,她毫无记忆,所以也没有倾向,纯靠脸上的信息判断对方是好意还是恶意。

    经过刚才这段时间,王言卿已经辨认出来,这间屋里虽然站着许多人,但做主的是两个,叫灵鸾灵犀。刚才她们和王言卿说话,不经意地问东问西,王言卿看着她们的表情,下意识觉得她们没说真话。王言卿提出来后,这两个女子像是被吓了一跳,随即那个叫灵犀的侍女走了,只剩下灵鸾守在床前。这回,无论发生什么,灵鸾都不肯说话了。

    然而这并不影响王言卿观察她的表情。灵鸾站在床边,她低着头,束着手,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以此来打断外界的窥探。灵鸾自认为掩饰的很好,但在王言卿眼里,还是像白纸上的墨,一览无余。

    灵鸾的嘴角向下撇着,下巴绷紧,隐隐有褶皱,她虽然垂着眼睛,但眉头向下,微微拧起。王言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下意识感觉到,灵鸾抿嘴、缩下巴,说明她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她眉头微拧,说明她现在注意力很集中,并且有些许吃力。王言卿往灵鸾的身上看去,果然,她的两只手交握在身前,手指细微地摩擦手背。

    王言卿觉得好奇,问“你现在很紧张”

    灵鸾身体僵住,手指的动作立刻完全不见“没有。”

    灵鸾肢体、表情的变化都很轻微,一瞬间消失于无,但王言卿还是留意到,刚才她问话时,灵鸾的眼睑迅速提了一下。

    她在惊讶。说明王言卿问对了。

    王言卿不解,她们明明说认识她,那为什么还表现出紧张和惊讶呢王言卿仔细盯着灵鸾,想找出更多线索,殊不知她观察别人时,别人也在观察她。

    陆珩站在屋外,将方才一切尽收眼底。灵犀恭敬站在陆珩身后,颇有些无奈道“指挥使,并非我们不尽力,而是这位王姑娘非常邪门。仿佛有读心术一样,每次都能猜出来我们在想什么。”

    陆珩饶有兴致地抱着臂,闻言,轻笑着摇头“并非她有读心术,而是她能看懂表情。”

    灵犀愈发迷惑了“可是,灵鸾明明什么表情都没做。”

    “并非大哭大笑才叫表情,有些人,就是能从极细微的皮肉变化中判断出别人的真实情绪。”陆珩想到王言卿的经历,破天荒生出些怜惜,“她小小年纪就家破人亡,之后十年寄人篱下,可能她观察人表情的能力,就是从那时候练出来的吧。如今她失去了记忆,却还留着本能。”

    灵犀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根据微小表情猜心的,她皱着眉,十分为难“指挥使,那这个女子还留吗”

    陆珩听到,轻轻一笑,抬步朝里面走去。这么有意思的人,为何不留

    王言卿听到门口有动静,下意识回头看去。冬日的阳光灿烂苍白,一个人影逆着光踏入,仿佛带着五彩绚光。王言卿看到他的朱红衣服,立马想到,这是刚才那个男子。

    他是谁,他为什么回来了

    刚醒来时他们曾对视过,但那时王言卿没看到对方长相,只知道他长得很高,肩宽腿长,是副好身材。如今他跨入屏风,王言卿才发现他不光骨架长得好,相貌也极出众。

    他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脸型窄长,是很英挺端正的骨相,但他皮肤却是冷白色的,兼之长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人总是波光粼粼,似含情似无情,嘴唇很薄,唇角若有若无带着笑,立即生出一种冷峻薄情感。

    以军中的审美而言,他的皮肤太白了,而且皮相漂亮,就有一种不靠谱、不稳重的感觉。不像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军人,而像是那种专门背后给人捅刀的笑面虎。

    王言卿也不知为何她会下意识地比较此人长相,她潜意识里的审美模板是谁

    王言卿茫然,而这时,陆珩已经坐到王言卿床边。陆珩看到王言卿懵懂迷茫的眼神,笑了笑,说“妹妹,你想什么呢”

    他的语气亲昵自然,还带着被疏忽的不满,一下子把全屋人都镇住了。灵犀灵鸾吃惊地看向指挥使,她们想到王言卿可以读表情,赶紧低头,恨不得把自己眼睛耳朵都堵上。

    听到这些话,鬼知道她们还有没有机会活到明天。

    王言卿倒并没有注意灵犀灵鸾,她所有注意力都在陆珩身上。她听到这个称呼,本能觉得违和“你叫我妹妹”

    “对啊。”陆珩露出笑,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你不记得二哥了”

    傅钺最开始接王言卿入府的时候,并没有想过结亲的事,所以让傅霆州和王言卿兄妹相称。后来两个孩子年纪渐长,傅钺越看越顺眼,这才动了凑对的心思。但王言卿叫傅霆州二哥的习惯,却就这样保留下来。

    他们俩姓都不一样,没人会真的把王言卿当傅家的小姐,傅霆州更不会把她当自己妹妹。他们两人相伴十年,一起被傅钺骂,一起去校场扎马步,傅霆州闯祸王言卿帮他看门,傅霆州关禁闭王言卿帮他送吃的,王言卿甚至能伪装傅霆州的字。对傅霆州来说,王言卿和他的关系,远比傅家那些兄弟姐妹亲近多了。

    毕竟傅霆州才是傅钺的亲孙子,如果傅霆州不愿意,傅钺不至于生出让王言卿留在傅家的心思。傅钺看出傅霆州不排斥王言卿,甚至很亲近她,这才会替孙子做主,定下这桩事。

    只不过,傅钺把孙儿教的太好了,傅霆州肖似其祖乃至超越其祖,傅钺定下来的事,傅霆州就敢推翻。

    傅霆州翻了翻手里的书,随便放下,问“怎么想起看这个你以前不喜欢宋人的书。”

    王言卿笑了笑,说“没事干,随便翻翻。”

    她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呢,是傅霆州不喜欢。

    她在镇远侯府十年,几乎没有自己的爱好。傅霆州看什么书她就看什么,傅霆州喜欢什么新玩意她就去学,傅霆州就是她全部生活。如今傅霆州要另娶他人,王言卿心里空了一大块,拿书的时候没注意,就拿了这本。

    傅霆州盯着王言卿的眼睛,也没继续问,而是说“今年冬天冷,你腿上还痛吗”

    习武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毛病,王言卿有一次为了救傅霆州,从马上摔下来,从此腿上就留了毛病,一到阴冷天气小腿就疼。王言卿摇摇头,说“没事。这么多年了,早好了。”

    傅霆州伸手,习惯性去碰王言卿的腿,王言卿起身倒茶,顺势躲开了。傅霆州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不动声色收回来。他又看了王言卿一会,道“端茶送水这些事哪用你做。几天不见,和二哥生疏了”

    傅霆州这句话听起来寻常,其实话里有话。傅霆州长大后,很少自称二哥了,他又不是王言卿哥哥,挂在嘴边做什么他但凡提起旧称,就是不高兴了。

    王言卿垂下眸子,过了会,说“哪有。二哥做事最有章程,我当然信得过二哥。”

    王言卿一副柔顺模样,仿佛刚才避开他只是意外。傅霆州心里的气渐渐消了些,他想到王言卿在傅家住了十年,一时别不过劲也是有的,何况,她会吃醋,才说明她心里有他。

    傅霆州剩下半截气也散了。他握住王言卿的手腕,拉着她坐下,王言卿这回没有再躲,温顺地坐在傅霆州身边。傅霆州感受到掌心雪缎一样的肌肤,放缓了语气,问“这些日子我忙着朝堂的事,没时间来看你。是不是有人来你这里说道了”

    王言卿寄人篱下十年,哪会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她敛着睫毛,轻轻摇头“哪有。太夫人和老夫人都待我极好,傅家妹妹们有什么,我这里就有什么。我时常担心自己做的不够,无法回报二老,怎么会信别人胡说八道。”

    王言卿没否认府里的风言风语,毕竟他娘、他祖母是什么样子,傅霆州自己清楚,但王言卿也反过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份得体伶俐,就让傅霆州非常满意。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傅家也不例外。王言卿话中的太夫人、老夫人分别是傅霆州的祖母、母亲,如今傅霆州是镇远侯,他的夫人才能称镇远侯夫人,侯爷的母亲按礼称老夫人。这就导致傅昌之妻陈氏一天侯夫人没当过,直接成了老夫人。

    傅家辈分虚高,还得从傅钺说起。傅钺南征北战,聚少离多,膝下唯有一个儿子傅昌,还被养成一个纨绔。傅昌儿女倒是很多,傅霆州是傅昌嫡出二子,前头还有一个大哥,但那个孩子早夭,才五岁就得病死了,所以傅霆州是傅家实际意义上的长孙。

    傅钺临死时,宁愿越过儿子直接传给年仅二十岁的孙儿,也不让傅昌继承侯位,可见有多不待见傅昌。傅钺明面上的理由是傅昌有疾,脚跛,不能袭爵。傅昌脚上确实有一点毛病,但平常根本看不出来,而且,这伤还是被傅钺打出来的。

    按理,父死子继,镇远侯府这样继承不符合大明律法,但傅钺是正德朝名将,带兵四十年,人脉遍布军队,他和勋贵之首郭勋关系也过得去,和礼部打一声招呼,爵位就办下来了。

    傅钺隔代亲,什么事都越过老妻、儿子儿媳,直接交给孙儿,渐渐傅家就积累出不少恩怨。傅霆州是嫡亲血脉,太夫人、陈氏不会对傅霆州怎么样,但和傅家毫无血缘关系却极得傅钺宠爱的王言卿就成了集火点。

    王言卿这些年没少被陈氏说闲话,只不过以前傅钺活着,没人敢把手伸到王言卿身上来。傅钺一死,这些积怨就压不住了。

    陈氏的怨怼很好理解,老爷子在家里独断专行也就罢了,她儿子的婚事,凭什么不问她这个母亲直接拍板王言卿一个不知道何处来的平民之女,凭什么嫁给她儿子这不,傅钺一死,陈氏立刻风风火火找新妇,直接把王言卿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王言卿不是不知道陈氏对她的迁怒,这十年里,她屡次尝试讨好太夫人和陈氏,但毫无用处,最后只能放弃。王言卿虽然无奈,但并不着急,因为她知道,镇远侯府里能做主的从前是老侯爷,现在是傅霆州,根本没傅昌夫妻任何事。

    所以她不慌不忙,直到傅霆州反水,才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一直以为,她和傅霆州心心相印,心照不宣。

    傅霆州看到王言卿自他进来后就一直躲避视线,心里也知道卿卿生气了。傅霆州比王言卿年长三岁,又自小出入军营,听惯了荤段子,很早就知道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十岁,对男女之情略微有感觉的时候王言卿就来到他身边,小时候他们两人在一个屋子里午睡,王言卿在他眼皮子底下越长越漂亮,从一个小女孩变成冰姿玉骨的少女,若说他对王言卿没有感觉,那怕是他自己有什么毛病。

    然而,一个愣头青可以只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但一个侯爷,除了感情,还有许多事要考虑。

    如今朝堂上因为大礼议闹得沸沸扬扬,和杨廷有关系的人被接连清算,朝堂人人自危。而武定侯郭勋因为屡次支持皇帝,扶摇直上,官运亨通,已成了能对抗内阁的武将首领。

    文官武将是天然的敌人,傅霆州不必尝试左右逢源,在朝堂上,没有阵营或者两面讨好,只会死得更快。

    他需要郭勋,郭勋也需要他。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而投名状,就是他和永平侯府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