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 正文 第163章 奔波
    多了一百贯, 祝缨也就大方了起来,将一些原本要送给别人的礼物也打包送给郑熹。

    时隔两年,她进郑府还是个“不用等”的待遇。门上仆人看到了她都笑着问“三郎回来啦”言语之间的亲切与两年前也没什么差别。

    祝缨也笑着与他们点头“郑大人现在有客人么”

    郑府管事道“你来了, 还管什么客人”

    祝缨道“你这话一说我有点害怕了。”京城贵人何其多

    郑府管事接了她的礼物单子, 再让人从曹昌手里接礼物,自己则恭恭敬敬给祝缨送到郑熹的书房里去。

    郑府的一切也都没怎么大变。这样的兴盛人家每隔一阵儿就会换掉坏了的瓦片、地砖,重新油漆门窗等等,如果刚好赶上了流行,修葺的时候也会给某个部分换个时兴样式。一些地方留下了修补的痕迹。花木也都修剪得很整齐,地上不见杂草。

    亲眼看到这些, 祝缨也放下心来。郑府如果遇到了麻烦,她也不免要分心的。

    小厮给她将竹帘撩起, 郑熹的书房已开始点灯,陆超对她挤挤眼, 示意郑熹心情还可以。

    郑熹打量着祝缨, 待她叉手行礼之后说“坐。”

    祝缨坐下了, 接过了陆超递来的茶, 道“大人, 为什么让金良拦着我呀”

    郑熹道“身上有公事官司, 四处乱逛像什么话”

    “那也不是我的官司呀苏匡怎么犯起昏来了没牵连到您吧”

    “我有什么好牵连的”他到底有点恼了,轻轻骂了一句, “那个混账东西眼皮子浅,胆子倒大投了阉宦还想要我保他吗”

    祝缨问道“老左不会有事儿吧那裴少卿”

    郑熹道“这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么无论安排得多么仔细,我在不在大理寺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们要是有你一半儿的能干兴许还能支撑一阵儿,否则, 但凡来个精明的主官, 他们就熬不了太久。左丞算聪明的, 知道猫着不动。”

    “敛翼待时。”祝缨说。

    “是啊”郑熹拖长了调子感慨。

    祝缨道“您别这样,怪吓人的。都不像您了。”

    郑熹斜睨了她一眼,道“你倒还没变。”

    祝缨道“我觉得我这样就挺好的,没打算变。”

    郑熹终于笑了起来“也就是你说说,你都干了什么好事了我隐约听说你还种了麦子了”

    祝缨道“您要听说了就不是隐约的,去年试种了一年,别的都有各种不合适,只有宿麦今年春耕前才将将收割。没开镰就收到了公文叫我回京解释案子,亏得日子靠得近,我多等了几天等收完晒完了带着上路,寻思着真要找我的麻烦,这个兴许能当个护身符来使。”

    郑熹道“就你机灵这话倒是说对了,这能算是你的护身符。不过也要记住一点护身符也不是什么事儿都能护着的。你已开了头,就算拿下了你问罪别人就不会去种麦子非得等着你了效用有限,你要谨慎”

    一盆冷水泼下,祝缨没有受到打击的样子,她仍然很平静地说“是。”

    郑熹道“不要不当一回事古往今来多少名臣贤相,他们干的政绩哪个不如你呢当时身败名裂的也不在少数,一朝身死家败,千百年后倒是有人再提起他们、请进贤良祠里供着了,有什么用商鞅不如你吴起不如你啧啧,你要慎重”

    祝缨道“是。”

    “就是对政事堂也不要就掏心掏肺了,他们的心里不算他们自己第一重的还得是江山社稷、是两宫,是礼法体统。

    他们前几年一口气放出许多年轻官员出去,根本就是广撒网。经过一场年轻时期的历练,能磨炼出来的日后必有作为。至于谁能出头,他们倒不是很在乎,凡事都是有损耗的,为国储材也是这样。

    谁能冒头他们就拉扯一下,谈不上必得内定哪个人是一路坦途。你能干又肯干,脑袋自己冒出来了,他们才能看得到你。你不能干,也就这么埋没下去了。

    你有犯法之事,又或者牵涉到什么案子里去,指望他们一力死保着你你就不要想这样的好事了。你自己行事要谨慎”

    “是。”祝缨心里抽气,很少见郑熹这么激动得长篇大论的样子,一会儿功夫他就说了三个慎重、谨慎了。

    郑熹说了一长串,他在外面憋得狠了,长篇大论就只好冲“自己人”了。说了很久之后,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坐回椅子上,自嘲地笑笑“光说你,我自己也未必就办得到呢。”

    祝缨问道“可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没事。”郑熹说。他自己发泄了一通积郁的情绪之后,语气又变得和缓而稳定了,问祝缨在福禄县都干了什么,有什么难处之类。

    祝缨道“都还勉强应付得来。只要别总把我薅回来解释就好了,一来一回小半年就没了,怪耽误事儿的。”

    郑熹道“回来一趟是好事,离天子越远,越容易为人所趁。唉,就算近了,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心远了,一样是远的。”

    祝缨道“要是不能说,您就别说。”

    “呸”郑熹笑骂一句,“什么不能说的我估摸着你在京城转两圈儿就都能打听得到了,陛下爱鲁王,东宫是常会受到些刁难。敛翼待时嘛”

    祝缨就不再多打听,也不再多说什么天子父子的话了,这方面她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现在又不在跟前,信息不全,贸然开口十有八、九得说错。她说“那咱们就敛翼待时。”

    郑熹点点头,又说她“你不是个爱搜刮的人,怎么过年送了那么些个东西来好好做官,好好做事,就像种麦子这样的事你做一做就好。”

    祝缨道“不会耽误了正事了。我要真有毛病,鲁刺史头一个饶不了我。”

    “他怎么回事”

    “瞅着跟要降伏人似的。”

    “嗤”郑熹嘲笑了一声,“不用管他,他已过去有几年了,也该调走了。”

    祝缨趁机说“我上了个奏本请求再任一任,已经批下来了。”

    郑熹挑眉看向她,祝缨道“您又不让先来见,又让金大告诉我段婴回来了。我就只好随机应变了。他爱回就回,我不回。”

    郑熹笑不可遏“你可真是姓段的克星了。”

    收了笑,郑熹道“很好。该拜访的人都拜访一下,大大方方的,你是朝廷官员,有自己的交际,不要避讳。欲盖弥彰就没意思了。”

    “是。”

    祝缨又提出要感谢郑侯给弄了佩刀,还问拜访岳桓道谢的时候需要注意什么。她没好提要感谢一下郑熹的妻子,“求见夫人”多少有点不太妥当。

    郑熹道“该怎么见就怎么见。”

    祝缨见他已冷静了下来,心里松了一口气,心道京城现在果然是个风起云涌的地方,走赶紧走

    两人又闲聊了两句,祝缨就起身告辞了“不敢犯宵禁,明天还得去回话。”

    郑熹问道“回什么话”

    祝缨道“讨点麦种回去种,之前都是我自己弄的,不多。现在要推广,朝廷不能不给我本钱。”

    郑熹失笑“去吧,好好干”

    祝缨从郑府里出来,心里有点感慨。想她初见郑熹时,此人是何等的少年得意,又是何等的沉着稳重。

    升斗小民为争一文一分起早贪黑,小官小吏为升一阶营营苟苟,王侯将相卷入天家争斗照样坐立难安。大浪之前,王侯将相也不过如此。实在没必要为这些人的“高贵气度”心折,稳得住不过是因为“输得起”,等到代价太大输不起的时候,照样是难沉不住气的。

    只是这种心情眼下却无人诉说。

    突然之间,她很想花姐,很想父母。

    曹昌已在门口等着了,见状忙牵了马过来“大人。”

    祝缨道“走,咱们回家。”

    回到家里,她又在心里将事情过了一遍,苏匡是彻底不用管了,左丞也不用她多管。她管好自己就行了。

    于是,她又打开一叠空白的纸,慢慢地写了起来。

    她还是到了点儿就睡,第二天照样起床。这一天她还得到皇城里去,不过不用有人接送了,两件官司与她有关的部分已经结了,她也拿到了临时的门籍,只要自己掐着点儿去政事堂里跟王云鹤报到就行。

    王云鹤得上早朝,她就算着差不多了的时候再往皇城去。在皇城门口又遇到再次轮值的李校尉,跟他约了过几天一起吃个便饭。

    她将这次回京需要的应酬分为几类,需要亲自登门的、可以派人送帖子送礼的、聚在一起吃个饭的,各有不同。李校尉在“旧熟人吃饭”一类里。

    李校尉痛快地答了。

    她自己一个人进皇城,自己走到了政事堂,看样子王云鹤和施鲲都还没回来。她抬头看看天,觉得时辰应该差不多了。蓝良志抱着一叠奏本从她身边经过,道“祝大人怎么站在这里了来来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将祝缨带到他们的值房里坐着,将值房的门打开“喏,只要相公回来,咱们从这儿就能看到,你只管坐着。”

    祝缨笑道“多谢。”

    蓝良志抱着那叠奏本往上面送去做准备了,祝缨随后也从值房里出来了。在屋檐下站不一会儿,就有人跑过来说“相公们回来了”

    祝缨顺势走到一边等着。

    王、施二人路过她的时候说了一声“你来了进来吧”

    二人特意多看了她一眼,见她依旧一身六品的青绿服色,轻轻点了点头。

    进了政事堂内再往右一拐,就是几张书案,王、施二人随手指着舆图又问了祝缨一些问题,譬如田亩数、一亩地种子与收获比之类,王云鹤又问了祝缨的意见“太热的地方宿麦也不好种”

    祝缨道“是。要看品种。有的旋麦倒是能种,又与稻子重了季节。下官试过了,又想了一下,还是得稻麦两季更稳妥。”

    王云鹤道“把冼敬叫来。”

    冼敬是王云鹤的学生,之前外放的那一个,当时王云鹤还是京兆尹。几年过去了,王云鹤做了丞相,冼敬现在是做的户部侍郎。

    王云鹤指着祝缨对冼敬道“他的事儿就交给你啦。”然后又告诉祝缨,福禄县种麦子这事儿的细节她得跟冼敬去商量。商量完了给政事堂拿出一个方案来,政事堂审核过了之后再交给皇帝批准。皇帝批完了,下旨,通过,祝缨就能去领麦种然后回去了。

    祝缨和冼敬都无异议,冼敬道“二位相公要是没有其他的吩咐,下官就带他去户部详定了。”

    王云鹤道“去吧。”

    祝缨又跟着冼敬出了政事堂,出了门儿,冼敬也放松了一点,笑道“昔年一别,不想小友已成栋梁。”

    祝缨忙说“不敢,还差得远,见贤思齐、见贤思齐。”

    冼敬道“何必过谦呢仗着聪明不肯沉下心的人太多了,害都不是真聪明的人。”

    祝缨道“自己选的路。”

    “那是。”

    不一会儿就到了户部。户部现在没尚书,就侍郎主持,另一个侍郎还是个挂衔儿的,祝缨也曾见过,是高阳郡王的世子、郑熹的亲表弟。这位表弟的脸居然没有长垮,还是一副“貌若好女”的样子,身体也还没有多么健康,仍然没有变得膀大腰圆。

    高阳郡王的爵位到他身上就得再降一级了,他也不能再称王,先给他兼个官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户部的事儿就只有冼敬在做了,冼敬的资历又不足以做个户部尚书,他顶着侍郎的头衔实际干着尚书的活儿,也还算方便。户部管钱粮人口的,祝缨要麦种得从他手里抠,最后交的赋税也都会流到他的手上。

    世子看到了祝缨,一时没想起她是谁,听冼敬说了就想起来了“哦,是你。”

    冼敬道“就是他。”

    世子在户部跟冷云在大理寺也差不多,万事不管的,他说“你们忙吧。”

    冼敬又将部里的事分派了一下,指着一个郎中、一个员外郎说“你们将手上的事务处置完了过来一下。”最后才带着祝缨到了他的屋子里,与祝缨讨论起种麦的事儿。

    进了这间屋子,冼敬先是好声好气让祝缨坐下,然后说了几句辛苦的话,又夸祝缨真是能干“天下县令都像你这样,能把产量翻一番,我还有什么好愁的”

    祝缨道“大人要是真着急,就赶紧把我的麦种批下来。”

    冼敬笑眯眯地“要多少呢”

    “起码得一千石,不能再少了,”祝缨说着,将昨晚写好的那一叠纸又拿了出来,“大人请看,福禄县现有田若干亩,其中上等田若干、中等若干、下等若干,为不浪费,先从上等种起”

    冼敬一边翻看一边问“下等的不管了”

    “上等产粮多,起先二年种出来我得收一些当种子用的。要不,您再多给个两千石”

    冼敬一抹脸,表情就变了,道“又要麦种,种了又不缴税,这说不过去吧”

    祝缨道“想吃蛋也得先把母鸡喂大吧”

    两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毫无在王云鹤书房里讲什么礼、刑、经、史时的斯文样儿,都变得嘴脸刻薄起来。

    祝缨道“你现在管我要,我也是没有的。你搁账上也是欠着,福禄县在我到之前,都欠了二十年的租子了,你能怎样”

    冼敬道“欠租还有理了能怎样当然是把你报上去啦你就等着干不好把你调回来吧。”

    祝缨道“我回来更没人能交得起了。”

    等到郎中和员外郎二人到门外的时候,冼、祝二人已吵得站起来了。冼敬见他们到了,咳嗽一声“来啦等一会儿。”

    他对祝缨说“那你得补给我一点儿什么。”

    祝缨双手一摊“没有。”

    “嘿”

    两人又吵了一回,冼敬嘀咕道“好吧,就一千石,你也不能十年后再交。五年,不三年三年后税得再给我加”

    “五年不能再少了”祝缨赶紧打断。她算了一下,五年还行,十年她也顶不住朝廷的压力,十年都种不出个名堂来,还有啥用啊

    她又说“五年,租赋给你多两成不能再多了一千石麦子,你就想换以后年年多两成的粮,高利贷都没你这么狠的。”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各让一步,冼敬给祝缨两千石的麦子,祝缨五年后得给他多三成的粮食税。

    接着,二人就“五年后”的“五年”从什么时候算起又扯了一回皮,祝缨坚持“这是宿麦,今年种、明年才能收的,得算下一年的。”活给又抠出了一年的时间。

    郎中和员外郎两个看得眼都直了,他们常遇到哭穷的地方官,不过能跟冼侍郎吵成这样的县令也是罕见。二人心道此人年纪轻轻就能不怯场,是个好苗子。

    转念一想,这个是祝缨的话,胆子确实是应该很大的。

    冼敬与她争吵完,将脸一转,把这二人吓了一跳,道“这件事你们两个与她去办。”

    郎中心道您都跟他说完了,还有我们什么办事的余地

    冼敬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道“拟个推广的章程出来。”

    于是王云鹤交给冼敬、冼敬交给郎中,这份差事终于有实际办事的人了。郎中道“是。”

    将祝缨请到他的屋子里,请祝缨坐下,摊开了纸笔,让员外郎记述,他再与祝缨协商每一条。

    郎中姓张,五十多岁了,户部的郎中是个从五品的官儿,祝缨也不敢怠慢,她与冼敬不大客气,是因为跟冼敬算认识、且中间有一个王云鹤,要办的事儿王云鹤也是支持的,所以才能吵。张郎中又不熟,品阶也比她高,不能当面太失礼。

    张郎中也心里有数,想这几日祝缨出入政事堂,又面圣了,听说还得赐绯衣,他也不多摆架子。两人客客气气,有商有量。

    他们商量的就十分的细了,比祝缨答王云鹤的内容还要细致。多少亩田,能怎么种,增产多少。洗敬给派的任务并不只是福禄一县,还让他们写个“推广”的计划。这计划张郎中还摸不着头脑,少不得再问祝缨。

    祝缨就手拿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给他们讲解,着重说了时令、气候等等的影响,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适合这样种的,等等。

    说到午饭的时候,祝缨就被冼敬留在户部一块儿吃了。吃完了没让她走,就在户部接着跟张郎中讲解、磋商。

    下午,张郎中又问“这垦田推广究竟如何”

    祝缨道“说起垦田,就得说抛荒。偏僻地方,一旦有事,抛荒逃亡的就有。下任县令来了,一看,账上有这么多田,实际都荒了,哪里收得上税硬收,剩下的人也要跑光了。恶性循环了。”

    冼敬突然探出头来,说“你就是这个下任县令吧”

    祝缨道“大人,进来听”

    冼敬摆摆手“我还有事。”

    说了一下午,到落衙的时候,他们的纸上还只是有一些零散的字词。

    张郎中与祝缨约定第二天再过来商议。

    祝缨这一天要去的是陈峦的府上而不是王云鹤的府上。

    陈峦如今还住在京城,这让祝缨有一点点的诧异。照说他已请求休致了,还说要回老家,这会儿不应该还在京城的。

    祝缨有了一百贯的天降横财,给陈峦准备的礼物也就多了一些。

    陈峦府邸收拾得跟郑府一样的干净整齐,门上昔日排着队来求见的人流几乎不见了。祝缨投了帖就得见。

    陈峦的胡须白得更多了

    见了祝缨,陈峦有些高兴也有些感慨“你还没忘了我呀”

    祝缨道“相公这话味儿有点儿怪。”

    “我已不是丞相啦。”

    祝缨道“那也不差。”

    “诶还是改个称呼吧。”

    祝缨道“相公,咱们就甭在这个事儿上耗时辰了吧相公可好”

    “好好你呢我怎么听说有点儿小官司”

    祝缨便将苏匡的案子和丰堡的案子都说了,又说了政事堂叫她回来解释,自己如何去了大理寺和御史台,怎么让他们抄了账去等等。

    陈峦点点头“王、施二位还是爱护后辈的。你呢有什么打算”

    祝缨道“晚辈是前年外放的,今年是第三个年头了,想想有许多事情还没做完,就具本请再连一任福禄县令,陛下已然准了。”

    陈峦拍着膝盖道“做得对呀要踏实地干。唉,你一个孩子家都知道远离,我竟”

    “相公”

    当着她的面,陈峦吩咐道“从明天起,收拾行装,咱们也该回家啦”

    祝缨道“您这是什么意思呀”

    陈峦道“你看这京城,适合久留吗”

    “这”祝缨知道他是误会了,说,“晚辈是因为有事。”

    陈峦摇摇头“喏,热炭盆里一大块儿赤金,炭火永不熄,伸手,不伸手”

    祝缨想了一下,道“得看我想不想要。”

    陈峦道“如果想要呢”

    “我找个火筷子吧。”

    陈峦笑得惊天动地“是极是极伸不伸手、怎么伸手,看要不要、看有没有本事拿没本事、没看清,一伸手进去就是烫得皮脱肉烂你可要记住了呀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后,都要记着自己现在的心。”

    “是。”

    “哎哟,我有点想拿,也想大郎能拿,我们现今都没有火筷子。”陈峦说,“那还等什么”

    他又看了祝缨一眼,说“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会有成就,你一向也做得不错。许多人,出身贫寒、年轻时卑微受过别人的蔑视,一朝得势就易心胸狭窄过于自卑又有疑心病,好在你不是这样的人。小祝啊,你现在也没有火筷子。你种麦的事我也听说了,是好事,还要踏实做下去,不可居功。那可不是你的火筷子。”

    “是。”

    陈峦道“你没弄明白。你的功绩有了,你的帮手呢要有顶用的帮手。光杆儿一个,屁用没有,不能指望着别人瞧你人不错过日子。”

    祝缨道“晚辈明白。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招来相应的人不是鸡窝里养不出凤凰,纵有,也往梧桐树上飞了。好在晚辈可以连任,如今时间宽裕可以从容筹划了。”

    陈峦捋须笑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呐很好以后有事,不妨也多给我写写信,老了,想找人说话了。”

    “是。只是不知寄往何处晚辈正在催促户部给拨麦种,好押运回去。”

    陈峦道“当然是送到家里。”

    他环顾了一下书房,自嘲地笑笑“舍不得,舍不得。我虽请辞,又使人回家收拾宅院,这一拖二拖呀,又起了贪念喽不是你来,我几乎要接着赖下去了。你什么时候离开,我与你也走同路走一段,咱们做个伴儿,路上也有人说话不孤单。”

    “好。”

    祝缨离开陈府,再回自己家,想想自己与陈峦相识的过程,也觉得有意思。谁能想到陪他最后离京的会是自己呢

    她笑笑,写了些帖子,叫来曹昌“明天不必等我,你去投几封帖子,再送些东西出去。”她分派了田罴家等处,让曹昌送东西。再让曹昌给休致的老王也送个帖子,邀他与大理寺同僚们一起吃饭。

    第二天再去与户部讨价还价。

    初稿很快拟了出来,不但有福禄县的内容,后续推广一府、一州乃至数州的计划都有。

    张郎中让祝缨看看。祝缨道“这是大人的事,下官怎么能指手划脚呢”

    “看一看,看一看嘛,早早弄妥了,彼此都省心。”

    祝缨这才接了,一看,这位执笔的员外郎日常显然是做老了事的,写得顺畅得紧她只看关节处的数字对上了,关键的词句没有歧义,尤其给自己的麦种和税的优惠年限没错。就说“诸位做事太可靠了。”

    张郎中笑道“大家都传说,小祝做事才是妥当呢”

    互相吹捧几句,张郎中道“那我就这样递上去了”

    “有劳。”

    此时还没到落衙的时候,祝缨就亲自往大理寺去,给同僚们递帖子请吃饭。在大理寺,她被人围了起来,也见到了久违的左丞。

    她说“老左,给你写信你也不回还要我来请我订好了席面,一道吃”

    左丞在苏匡的案子里受了牵连,又被削了一些职权,笑得有点勉强“好。”

    祝缨散了一回帖子,见武相和崔佳成不在,问道“武、崔二人呢还在女监谁与我同去”

    左丞道“我吧。”

    二人往女监走去,左丞道“小祝,我愧对你呀,交到我手上那么多东西,我竟守不住。”

    祝缨道“你这话说得,倒像是窦大人与郑大人说话了。大理是你的是我的有天大的本事,主官不是你,你也无法不是你手上还有多少抽个空儿,咱们再去转一回,那些人我都还记得,给他理顺了。老左,你人在大理寺就是宝贝。”

    左丞笑笑“听你一说话,心情就会好。”

    祝缨道“那是。”

    一会儿到了女监,连男监的看守都提着钥匙来拜见她。男人女人都有哭的,也有跪下拜的“小祝大人”

    祝缨散了两张帖子,又对诸狱卒说“也有你们的,我都安排好了。”大理寺的吏、卒几百号人,她是真的写不过来。大家都说“好”

    祝缨算好了,张郎中把章程递上去,冼敬审,冼敬审完了多少得添点见解再递到政事堂在,政事堂二位看过了可能还得再改点儿,最后交给皇帝,皇帝再批下来。批完了过政事堂等处执行。

    祝缨再去领麦种,她还要亲自挑一挑好的,因为过了朝廷的明路,朝廷会再拨车伕、马匹、运粮车等等一整个车队再给她派押送的官吏七到十天都是非常正常且不拖延的。

    半个月后她能动身,都能算办事利索了。

    她正可趁这功夫把京城的旧识们都拜访一回。

    她在大理寺又与旧相识们都聊了一会儿,跟左丞约好了休沐日带他见一些自己认识的旧人。

    赶在落衙前回家,收拾一包礼物让曹昌扛着,主仆二人再去拜访刘松年。

    刘松年是天下文宗,虽近来被召回做官事务却不忙,按点的到了家。门上早等着一群青年才俊了,才俊堆里,一个斜倚在门柱上的小无赖就尤其的扎眼。

    刘松年跳下马来,大步走到门柱前打量“噫不穿绯衣就装柱子,是不是傻”

    祝缨懒洋洋地道“红配绿,显眼。这不,能让您眼里有我了。”

    刘松年笑骂“胡说胡说油嘴滑舌你靠那儿干嘛进来。”

    祝缨麻溜跟着进来了。

    刘松年常年是个生气的状态,看到祝缨他的心情反而变好了。说“怎么不穿”

    祝缨道“满城朱紫,不差我不一个。本来就是假又不是真的能穿得上,显摆什么呢”

    刘松年道“你这嘴也很讨厌了,为什么老王不说你”

    祝缨道“不知道。”

    刘松年翻了个白眼,两人进正堂里坐下,刘松年道“你又带什么来啦”他满心以为能再翻出个拓片出来,再不济,有个破木板子也行。夹手夺过了礼单一看,登时大失所望“这都是什么这都是什么俗物俗”

    不过是些金帛之类,数目还不太多,夹点儿笔墨纸砚什么的。

    祝缨道“不要还我。拢共就这么点儿钱,我还不够使呢。送给了这个,就没有钱再送那个了,没有俗物开道,别的东西也送不到跟前。”

    刘松年突然不骂了,说“是啊。哎,不对,你那珠宝不错呀一件值上百贯”

    “什么珠宝”祝缨问。她啥时有这么贵的东西了

    刘松年仰脸看房梁,不说话,祝缨道“您快说吧,我都穷疯了。”

    刘松年哼唧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件东西来,微微泛着点宝光,道“喏”

    祝缨一看,小心地道“您带着呐”

    “嗯。”刘松年含糊地答了一声。

    他的仆人笑道“安德公主拿价值百贯的一支钗跟代王妃换了一件呢。陛下知道后下令匠人寻访照做,却总不得。”

    祝缨的脸颊跳了几下,她那珠子,按斤称的买了好几斤亲自挑的,磨粉的材料啊回去赶紧多买几斤

    刘松年故作不经意地问“又来干嘛啊”

    祝缨道“看看您啊。吃橘子不等我种的橘子好了,给您送点儿过来,吃不吃”

    “啰嗦,要送就拿过来,空口说什么”

    祝缨道“等好了就送。哎,您上回说的番学,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差点意思的意思。”

    “就那个人,能进太学吗”

    “想考末等就进来。”

    祝缨道“那就行。”

    赵苏吧,她就给搭个梯就行了。

    她跟刘松年没诗文能够讨教的,不过刘松年对当地的诗歌感兴趣,又问当地的风土人情。就这事儿又聊了一会儿,祝缨也说了一些阿苏家的事儿,还说了阿苏家与利基族那一场冲突。

    刘松年道“古人也常有以人为祭品的事儿,祭品身份越是尊贵越好。噫虽是蛮夷,倒有古风。”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又在嘲讽人了。

    祝缨道“就是他们现在还是小孩儿,咱们已经是大人的意思,是不是”

    “哼”

    祝缨又说“商量个事儿呗。”

    刘松年感兴趣地问“什么事”

    “呐以后有什么难写的文章,是不是能找您代笔”

    “呸”刘松年说,“你找不着人啦”

    “有你,我还找别人干嘛我又不傻”

    刘松年勉勉强强地说“行吧。”他等着祝缨出题目,祝缨犹豫了一下,还真给出了个题目编一编耕种的歌。

    各地都有一些民谚、歌诀来讲农时之类,但是这些内容以祝缨的经验来看,并不是通行各地的。主要是南北,差异巨大。

    福禄县当地之前不种麦,更没有种麦的歌诀。祝缨道“我已试种出一季了,都有收获了。日子我都记下来了,您看看对了,快些编出来啊,我没几天就得回去了。还有稻子要收呢。”

    说完,她拿出一叠试种的记录来,标出必须要编进去的内容,另有一些内容可编可不编,刘松年如果有本事就请也编进去。

    刘松年瞪眼“你还真要支使我”

    祝缨道“那要不,明年收了麦子送您一石当润笔”

    “哼”

    “能还价的,您要嫌少了咱们再添点儿。麻烦您字写好点儿啊,不然不好照着刻。”

    “去去去”刘松年一手收了试种的记录,一手挥苍蝇似的赶人。

    祝缨不再久留,起身郑重一礼“拜托了。”

    刘松年也敛了活泼的表情,认真地说“临走之前你来拿。呿什么时候同你这么熟了回去吧。”

    此后祝缨一边等着批复,一面又陆续拜访故人。

    王云鹤排在刘松年之后,见面后对她说的是些鼓励的话,祝缨并不向他告鲁刺史的状。王云鹤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告诉她“陛下已准奏了,正在选种、派人,准备好了就会告知你。”

    祝缨向他道了谢,没有王云鹤关注这事儿办不了这么顺利,且将她召回来这一趟本身就帮了她一个大忙了。

    王云鹤道“年轻人当勉力前行。”

    “是。”

    祝缨做事实在是不需要人操心,王云鹤道“既请旨连任就要干好,苍天不负苦心人。”

    “是。”

    王云鹤之外,她又陆续拜访了一些官员。继面与温岳、郑奕等人聚会,再拜访一下金大娘子、温母等人代张仙姑和花姐问好,又宴请昔日同会僚、禁军中的熟人。也没忘往老马的茶铺里再坐一坐。

    临行前,她带了一篓铜钱到了慈惠寺里,先给了尼师二十贯“大姐在的时候常过来舍药的,现在也还常惦记着。”

    尼师宣了一声佛号,也托她带着药给花姐和张仙姑“这些药材南方不易买到好的。”

    祝缨也接了。

    她又给了借住在这里的付小娘子两贯钱补贴,付小娘子的孩子还是病恹恹的,能走能说能动,比同龄人还是失了几分活泼。大理寺的补贴如今减了,她就顺手给两贯。

    付小娘子有心不收,又挂念儿子,只得含羞收下了。收了钱之后,付小娘子忍不住又向她说了一件事儿“小周好像遇到了难事儿。”

    祝缨道“我正要问呢,那天吃酒的时候,她脸色就不太好。我还道她与哪个怄闹别扭了。”

    “她的脾气大家后来也都知道了,人不坏,脾气坏,倒没坏心。要说怄气,也得跟她家里。大人只管想想她的年纪,怕是。生得又好看,能写能算,还有份差饷,有的是人求。她爹娘又是那样的,恐怕”

    祝缨道“知道了。”

    “大人,不是小人爱好播弄口舌,姑娘家要在这件事情上栽了,下半辈子就毁了。我们这样的人,能自己糊口全赖大人一念之仁。唉,再遇上旁的事儿就真的无法了。只好看谁好心就求一求了。她好强,不好意思说,我们看出来了,不能装不懂。”

    祝缨点点头,给慈惠庵又添了点香火钱,慢慢踱回家,曹昌牵着马跟在后面。

    到了家里的巷口,就看到曹母站在小门那里往外张望,一看到他们来,曹母迎上来低声道“大人,家里来了个姑娘,问她是谁,她说是大理寺的人,姓周。”

    祝缨道“知道了。”

    她仍从前门进,曹父也开前门迎,周娓就坐在门房里的一条长凳上等着她回来。

    祝缨道“今天不当值进来说。”将她带到书房。

    一进书房,周娓见四下无人,就跪了下来“大人,姓迟的要打探牢里的事儿这回是认真的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