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 正文 第229章 危墙
    七月流火。

    按照皇历, 此时天气已经开始转凉。这个时候南府还在热得要命,必得秋收之后才能再凉快一些。张仙姑和祝大虽已知了南府的气候,仍然嫌热, 白天都在屋子里面不出来, 必得太阳落山之后、院子里泼上些井水才肯出来纳个凉。

    正因如此, 祝缨在府衙里胡作非为,张仙姑也极少得知, 只道是祝缨正在忙着些正事。

    转眼到了八月里,秋收又陆续开始了,他们越发的以为祝缨忙碌, 也都不敢打扰她。祝大最爱与祝石在一处玩,张仙姑就给女儿做鞋袜、做衣服。张仙姑总有一个想法:祝缨无论做了多大的官儿都是个女孩子, 穿男人款式的衣服都是不舒服的。女人跟男人还是不一样的, 男子衣裳的剪裁必不是依着女子的身形来的, 朝给的官服料子再好,它也不贴体,还是得自己做的穿着便利。

    她除了打盹儿, 就是给闺女做各种穿戴之物。哪怕在外面得讲究个“体面”, 在自己家里还是得舒服一点儿。

    祝缨见他们各有各的忙,也乐得他们有事干不来跟自己磨牙,交代下去随他们在家里怎么弄。秋收、税赋并不能让她多忙碌多少,便是糖坊也都步入了正轨,眼下糖坊的势头虽猛,终究是第一年,工匠、原料等的准备都不充足, 发展执着再猛, 体量也没有大到令她惊讶的地步。

    祝缨现在最关注的事儿反而是山中的各族“獠人”。

    苏老封君与郎老封君都是花帕族的女人, 她们都希望自己的娘家得到朝廷的一个认证。祝缨也希望能够与诸族达成一个协议,将各族都纳入羁縻。她就趁着指使手下的功夫,自己得了空量学习一些“诸獠”的语言。

    除了花帕族的语言,还有吉玛等的语言之类。索宁家因是奇霞族的,反而省事,不用另外单学了。

    这些语言都没有文字,少了一样需要学的内容,却又多了一点点难处:她全用音标给标的,不能弄混了。

    到得八月里,中秋才过,苏鸣鸾那里就使人送信下山。苏晴天带了信使过来求见祝缨苏鸣鸾的舅家请外甥女代为询问,祝缨什么时候肯见他们一见呢

    “诸獠”不大兴过中秋节,人家闲的时候,哪个月看着月亮圆了都拜一拜的。以前,心情好的时候还杀个把人祭个月亮。现在不杀人了,看着月亮一圆,又勾儿思绪来,稍信来问也是情理之中。

    天涯共此时,郎锟铻也让狼兄到了府衙来询问不知什么时候能见一下郎锟铻的舅家

    祝缨接到了两份求见的申请,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八月十六,不是个休沐日,她在府衙里召集府内诸官吏,分派了差使:“我将巡察,司马代理府衙日常事务,其余各人各守其职。”

    章炯率道:“遵令。”

    其余官吏也跟着答应了。

    祝缨与那等只在府衙里听曲、到城外郊游的地方官不一样,她是时常出游的,府衙里的人也都习惯了。正值秋收,她突然杀到哪个县里摸个底也不奇怪。衙役们只在心时盘算着:这回会带谁出门呢家里婆娘好烦,孩子又吵闹,跟着大人出去散散心也不坏,回来还能得几个假,就更舒服了。

    祝缨这回盘算得与他们想的又有些出入,她想到阿苏家、塔郎家都走一趟,与这两家的舅家见个面,商讨一下花帕族羁縻之事。一件事便如破竹,万事开头难,待顺了,就是啪啪几声的事儿。

    花帕族正在从开头到万事顺利的节点上,是很重要的。

    她点了十名精壮的衙役,再加上十名年轻力壮的白直,让他们准备。被点名的微有得意,没被点名的扼腕。

    祝缨道:“都回去收拾行李,听令出发。”

    衙役与白直都大声答应,白直们的声音尤其的大,他们当值是来白服役的,也不算衙门里的正式的吏,就是来干活的。在祝缨手里,白直也能领点补贴,不白干,这让他们“耽误了家里秋收”的怨气大幅的降低了。都乐得跟祝缨出这一回差。

    祝缨吩咐完,又点了自己的亲信们,胡师姐是必得跟着她出行的,这是张仙姑指定的。然后是项乐、顾同、丁贵、小柳等人,其他人都留在衙门里,项安是要监督糖坊,侯五是看家。

    张仙姑还以为祝缨是去巡视各县秋收,絮叨着:“赶紧忙完了这一阵儿,你也能好好歇歇。”

    祝缨道:“我都歇了有一个多月了,骨头都生锈了,得活动活动筋骨。”

    张仙姑以己度人,只担心她太累,不知祝缨是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她先带人往河东县看了一看,她还记得上次私访河东县的时候有几个村子似乎是隐瞒的户口、田亩,这次就故意经过这几个村子。

    王县令的心里,现在只有两件事:一、粮食,二、甘蔗田。他便顺水推舟,追查:“知府大人路过的是什么地方如何档里没有查”

    扯了祝缨的虎皮当了他的大旗,找了个绝佳的借口开始清查起隐田来。

    祝缨从河东县划了个圈儿又奔到了福禄县,福禄县又是另一种情形。自祝缨走后,莫县丞的能力比祝缨差着不是一点两点,萧规曹随仍有不足之处,胜在还没有额外生事,百姓自己干活都很顺畅。

    莫县丞接到消息,将祝缨迎到了清风楼歇息,祝缨道:“你不必管我,只管忙你的事去,我明日就去阿苏县。”

    莫县丞道:“奈何太匆匆”

    祝缨道:“我又不是没奉承过上官,咱们就不必客套啦。你将正事办完,我不与你讲究这些虚文。”

    莫县丞就想与她讲些虚文,他也想在蔗糖的生意上再分一杯羹,又没有一个平衡好蔗糖与福橘的方案,非常想请老上司给出个主意的,他都要

    祝缨想的却是:福禄县有一桩特色,将此事做到极致,必可长久。

    因此她并没有多留,稍作休整便往阿苏县去了,徒留莫县丞望着她的背影嗟叹。

    往阿苏县的路是祝缨走得极熟的,随从的人心情也颇轻松,完全不似上回伴同韦伯中去塔郎家寨子时的紧张戒备。按照经验,最多也就两到三天就能到了阿苏家的大寨,路上的一些小寨也是以前住宿过的,其中小寨主也都很熟识。

    不意离大寨还有半天路程的时候,祝缨正在与苏喆说话,对面突然有人以利基语问:“是府君吗”

    苏喆当时正坐在祝缨的身前,两人共乘一骑,说着些到了山寨她要好好招待“阿翁”的话,听到利基话,小姑娘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利基的人哦怎么到我家来啦”

    祝缨与她一同望去,见是塔郎家的一个青年,首帕上也簪着一朵花,并不是上次那个险些惹祸的人。祝缨认出他是郎老封君身边的一员干将,与郎娘子身边的人斗殴的时候打架十分勇敢的那位。

    她道:“你不护卫老封君,到这里来干什么”

    那青年鞭了几下马,笑嘻嘻地道:“大人我是去给我们老舅爷送信的,刚才听着歌声走岔了路。还说要白浪费功夫费脚力,哪知遇到了大人,一点儿也不浪费了。”

    苏喆嘟了嘟嘴,心道:这老男人笑得好假。

    祝缨指了一条路,道:“从这儿走就到塔郎了,别再走岔了。”

    青年仍旧笑道:“见到大人就不会岔了。我也得赶紧回去了,我们老舅爷也快到了哩。他是特意到家里,就等着见大人呢。”

    祝缨道:“他到了塔郎了么”

    “是呀”

    祝缨道:“那我过两天可要去塔郎一趟啦。”

    青年道:“那就说定了我这就回去告诉我们洞主。”

    祝缨微笑点头,青年打着马,飞快地跑掉了,苏喆小声地说:“他肯定是守在这儿等咱们的。”

    祝缨道:“他怎么知道咱们会这个时候过来的呢”

    苏喆道:“他们狡猾。”

    祝缨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塔郎家的心思她知道,阿苏家的想法她也知道,不过她并不想扶植哪一家。她带着苏喆先去阿苏家的寨子,山上秋收还没开始,苏鸣鸾还算清闲,已得到小寨的传讯知道她要过来,早早准备好了在山下的路口迎接。

    一见到苏鸣鸾,苏喆先叫一声:“阿妈。”

    母女俩都笑得很开心,祝缨也高兴:“怎么迎得这么远”

    苏鸣鸾笑道:“义父好久没过来了,当然要迎接啦”又指着身后不远处一个人说那就是她的亲舅舅,是她母亲的弟弟。

    祝缨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正往这边看来。这个男子头上的首帕也比别的族更花哨一点,身上的衣服也是蓝黑两色配上红花绿的花边,与阿苏家的服色有些区别。祝缨道:“他怎么称呼呢”

    苏鸣鸾道:“这是长发的,义父,请。”

    祝缨便由苏鸣鸾给介绍了见这位舅爷。

    花帕族也分各支,苏鸣鸾的舅舅这一家是“长发”,他们内部叫“长发族”,女子以头发黑长而浓密为美。郎锟铻的舅家则叫“白面”,无论男女的肤色都更显得白皙。

    苏鸣鸾她舅舅的名字以音译为“路果”,意译是丰收。

    祝缨看着路果的胡须心道,得亏没叫利基族给看着了。

    路果的眼神里有紧张也有怀疑,祝缨缓缓地用花帕语与他打招呼,路果的眼睛也瞪大了一点:“大、大人好”

    苏鸣鸾道:“义父也会花帕话”

    祝缨道:“看来我说得还算清楚”

    路果道:“差不多啦。”

    苏鸣鸾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义父,请。”

    她先不跟祝缨说“羁縻”“做官”的事,只是闲话家常。先说苏喆,接着说苏老封君,最后说到了路果:“舅舅,怎么样我和阿妈没骗你吧我义父是说话算数的人,他说会来山里,就一定会来。”

    路果的心里已经是同意了的,见到真的时候不由自主要评估一下,堆起一个客套的笑容,道:“你说是就是。我没听说过有官到咱们山里来,来的都是兵。”

    苏鸣鸾哭笑不得,这舅舅,一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和第二句的后半句是完全不用讲的

    无奈之下,她只得打圆场:“义父过来就带了这些人么”

    祝缨道:“够用就行啦。要不是搬运东西,我还不想带这许多人呢。”

    路果的耳朵竖了起来,想知道搬什么东西了,苏喆已经揭晓了答案:“阿翁有很多好吃的糖”

    路果话不多,苏鸣鸾续道:“难道是晴天说的糖霜么她说没买到。”

    祝缨道:“项家有糖坊,榷场会有的。”

    几人一路说着,祝缨与苏鸣鸾都没有刻意将路果引入话题,她们只管说自己的话,偶尔再问路果两句。直到了阿苏家的寨子里。

    苏老封君已在家里准备好了宴席,火塘里的柴堆得很高、火烧得很旺,苏老封君也不与祝缨客套,直接说:“阿弟,我这个阿弟也来啦。你们只管说你们的事,我只管给你们上酒肉。”

    路果咳嗽了两声,看了一眼外甥女,苏鸣鸾居中做了个中人,道:“义父,舅舅也心向朝廷。”

    祝缨点头道:“那是很好的事情呀。”

    苏鸣鸾道:“舅舅,你有话便直说,义父对咱们从来是说话算数的。舅舅你也要说话算数,有什么事儿只管问,问明白了,答应了,你也不能反悔。”

    路果看看祝缨,道:“大人,我的姐夫将家托付给你照顾,你照顾得很好,我愿意信你。小妹也做了官,也不见被欺负。不知道我们花帕族,是不是也是一样的”

    祝缨道:“当然。不过我要知道你有多少人,有多少地。”

    路果忙道:“有的”

    苏鸣鸾道:“舅舅,你把那个拿出来吧。”

    路果犹豫了一下,拿出了一张皮子,道:“都画在这里啦。”

    这花帕族处在更远一点的山里,与山下的效更生疏一些,苏鸣鸾见这不是个事儿,替她舅舅拿过了一张画得很简陋的图来与祝缨讲解。这图虽简陋,却是生长在其中的人所绘,比祝缨这边转了不知道几手的口述画图更贴近事实一些。

    祝缨对苏鸣鸾道:“这图准么周边除了你们自家,还有些旁的族,若是到时候合不上,会生出争端来的。”

    苏老封君道:“那就凭本事说话好了。”

    就是打。

    祝缨微笑道:“要是能好好说话,还是不要流血的好。”她将这图与心里已记熟了的图对比,又指着图上几处问这处据说是索宁家的,那处又是吉码的,这个地方有多大之类。

    路果和苏鸣鸾的描述都不能很准确,路果有点失望地道:“不是说只要我给你图,就可以有官做的吗”

    酒肉没吃上,又聊到了大半夜,祝缨好脾气地问道:“能为我带个路,再深入一点看一看么”

    路果道:“我没有骗你”

    苏鸣鸾也说:“义父,山路难行。”

    祝缨笑道:“我不是说他骗我,那边塔郎家的舅舅也是花帕家的,也有这个意思。我得亲自看了,才好决定。”

    路果闷闷地道:“你要听他的,又问我做什么”

    苏鸣鸾又劝他。

    祝缨道:“我也不是只听哪一个的,我要看一看,凭看到的事情说话,说出来的话才能叫人信。我总不会偏袒哪一个,也不会坑害哪一个。”

    路果叹了口气,苏鸣鸾道:“舅舅,你今天酒喝得多啦,睡一觉,明天再好好说。”

    路果耷拉着脑袋走了。

    祝缨是没有喝酒的,苏鸣鸾不能用这个理由劝她待奴隶、仆人们收拾了屋子,她带上树兄和巫师到了祝缨的房里,预备同祝缨好好谈一谈。

    苏鸣鸾极想促成此事,却又不想为了舅舅而损害了自己。她试探地问祝缨:“义父,花帕族的人口、地方要是没有我阿苏县的多,是不是就做不成县令了”

    祝缨反问道:“他有多少人多少地”

    苏鸣鸾有些犹豫,祝缨道:“你要对我说实话,我看你舅舅的舆图与你的相差甚大,并不很准。”苏鸣鸾皱了皱眉,道:“他的人不如我的多,地方倒不算小。义父知道的,我们都没有文字,算数也不好,记不了太繁复的。地方还能看出来,人口互相之间只知道个你比我多、我比你少,有多少是不知道的。”

    “那么他的地方究竟有多大呢”

    苏鸣鸾想了一下道:“比我的要小一点。阿苏县也才有个约数,花帕族的地方有多么的大,我也不能说准。”

    祝缨再三问她,确定了一件事,花帕族的地方拢共也只有阿苏县这么大。各族大小是不等的,并不是一家就能占一县之地,长发、白面两族加起来,也只有阿苏家或者塔郎家一家那么大。

    祝缨道:“朝廷设县以人口为准,这并不是谁能够随意更改的。”

    苏鸣鸾道:“山里的人口本就不是很准的。”

    祝缨道:“知道。长发、白面两家也不是见面就要争斗的,他们能协商的。”

    巫师道:“塔郎家的舅舅一定会争县令的。”

    祝缨笑道:“那也是可以谈的。”

    苏鸣鸾道:“只怕他们谈不拢,谁也不肯让一步。”

    祝缨道:“为什么要让呢”

    树兄道:“县令只有一个。”

    祝缨道:“总有办法能置下他们的。你们的担心我知道,你们也可放心,我总会找到法子的。”

    苏鸣鸾道:“要是地方不能设县”

    祝缨笑着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她也想过了,她预先也做了些功课,花帕族的事儿她也有个预案。朝廷设县分为上、中、下三等,羁縻县也可以这么分。阿苏县这样的,算羁縻中的上县,长发的就算下县。至于更小的族群,分不出来,就一个族里一统分成一个县,然后轮流做。没轮到的就授散官的品级,反正也不怎么用朝廷给他们发俸禄。

    所谓羁縻,不外就是“不强行改变”,先都拢到了朝廷的体系里,剩下的再说。

    她现在先不对苏鸣鸾打包票,具体得等与郎锟铻的舅舅也见了面之后,综合之下再讲。留下讨价还价的余地。

    祝缨道:“既然信我,那就不妨对我再多说些实话,我知道的越多,越能妥善筹划。无论路果的事情成与不成,我待你一如往昔。”

    屋子里明显地听到了吐气的声音,祝缨一笑:“若是现在路果不愿意,我也可以府衙设宴相待,等他下来再细谈。”

    树兄道:“是啊,让他看看,大人有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富饶的领地,并不会图谋他的寨子。”

    祝缨摇头:“你不要这样想。有更大的地方的人,并不代表就不贪婪。用这个理由是说服不了人的。但我愿意相信阿嫂和小妹,也愿意与路果好好商谈。”

    苏鸣鸾道:“我再与舅舅谈谈。”

    祝缨道:“好。”

    苏鸣鸾没想到舅舅这么难缠。

    花帕族的势力不如奇霞族也不如塔郎族,能打的就不会躲更深的山里了。一直以来,即便是姻亲,相处之中也有些微的强势与弱势之分。苏鸣鸾原本以为这事会比较容易,不想路果并没有那么好说话。

    她先与母亲商议,苏老封君在此时却又不肯强压着娘家兄弟低头,她说:“那是你舅舅的家,你不能代他做主。”

    苏鸣鸾只好自己去找舅舅。

    路果还没有睡,点着灯在屋里来回踱步,看到外甥女过来,抢先说:“小妹,是你先说可以做官的。你说”

    之前苏鸣鸾拿自己现身说法,告诉路果羁縻之后的种种好处,朝廷也管不着,虽然收点税,但是可以交换到更多的东西,也可以从山下得到许多壮大自己力量的办法。

    现在祝缨没有一口答应路果的条件,让他直接做县令,反而又询问了更多的情况,这让路果有些不痛快。

    苏鸣鸾低声道:“是这样没错,义父也要对朝廷说明白。舅舅,义父肯到咱们山上来,他与以前的官不一样。对山白面家也在争抢。”

    路果道:“那个官,不是说可以再商量的吗”

    苏鸣鸾道:“那我陪舅舅下山。”

    最终,祝缨没有能够在阿苏县与路果达成一致,与苏鸣鸾、路果约定了十日后在山下衙门里见。

    苏鸣鸾稍有尴尬,送祝缨下山的时候说:“义父是我没办好事。”

    祝缨道:“这又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派给你的差。你要拿自己舅舅当投名状,我反而不敢信你啦。这样就好,总比将一些心事隐了不说,将不满累积最后突然发怒要强。”

    苏鸣鸾道:“我会尽力劝舅舅的。”

    祝缨道:“不要逼他。”

    “好。”

    祝缨从阿苏县转出,没走多远郎锟铻就又派了人在道旁迎接,这回来迎的是那位狼兄。他看到了祝缨就笑:“大人果然说话算数,说要过来就真的过来了我还道您被阿苏家留下了呢。”

    祝缨道:“谁能留得下我”

    与阿苏家相同,祝缨到了塔郎家之后,郎锟铻的舅舅喜金也与路果是一个意思。他们都想马上做县令,但是对自己家的情况也不是特别的清楚,既无文字记录户口,地图也很粗糙,其情况比塔郎家还要模糊。

    喜金也与路果一样,并不如他的外甥那么果断。听到祝缨说想进山看一看,喜金也是本能地警惕:“山里路可不好走。”

    最终,他也与路果一样,同祝缨约定,过几天他也下山去府衙与祝缨再作商谈。

    郎锟铻也有些急躁,他比苏鸣鸾还要焦虑一点。苏鸣鸾到底是认了义父了,与祝缨相处的时间也长,郎锟铻与祝缨才相识不久,交情不深,又担心因为舅舅而伤了与祝缨的和气。

    祝缨依旧脾气很好地说:“不提我与阿苏家协商了好几年才定,就是你,也花了几个月的功夫不是我并没有生气,也不着急。先将话说透,总比胡乱许诺一股脑儿地将事给定下来,以后再反悔要好。”

    郎锟铻道:“我也同舅舅说了好几回,阿妈也说过了。”

    祝缨道:“那是你们,不是我在同他讲。我今天才见到他呢,让他怎么信我不急。”

    祝缨说不急,就是真的不急,她并不要马上就再堆出两个羁縻县来好使自己的账面上好看。任期一到,拿着这个政绩升走了,留下个烂摊子叫后任收拾。

    她从山上下来,依旧心平气和,又绕到思城县看看秋收,此时秋收已进入了尾声,看着收成堪与往年持平,没有特别的增产。这样祝缨已经很满意了,没有减产就行。

    她再回府衙,张仙姑等人看她又安全回来了,口上说两句就不再追着她说“进山危险”了。祝缨乐得清净。

    她回来的第三天,苏鸣鸾就带着路果到了府城,因为有路果,祝缨让小吴将他们安置在馆驿里。路果以前从来没有到过府城,看到府城高大的城墙先是惊叹:“比咱们的寨子都大确实打不过呀。”

    到了馆驿,见到了里面的布置,对苏鸣鸾道:“东西不坏。”

    路果在寨子里的房子也不小,其中也不乏山下的贵重物品,比起馆驿里成套的精致瓷器之类仍是稍嫌不足。长发家比阿苏家确乎差了一点。

    苏鸣鸾道:“一会儿就摆饭了,舅舅是尝尝山下的菜,还是吃咱们顺口的”

    路果道:“我吃过山下的菜,不过还是尝一下吧。”

    不一时,饭菜摆上,舅甥俩坐下吃饭,路果边吃边说:“真的要花很长的时间吗”

    “是,都是这样。”

    路果道:“我不是一心要做这个官,一定要催你的义父。你阿妈也说他是好人,你阿爸也说他是好人,我是信你的。我信不过喜金他们,得比他们快才行。”

    苏鸣鸾道:“舅舅为什么这么着急”

    路果道:“谁走得快,谁就能先得到美丽的小羊。”

    “咦”

    路果叹了口气,他的猴子与喜金的儿子都在争取另一家的女儿,这也是一项比较重要的筹码。

    苏鸣鸾才要说什么,外面又热闹了起来,她问道:“怎么回事谁来了”

    仆人快步走了过来:“塔郎家的来了”

    郎锟铻也将给他舅舅争取这一项利益当做入了一件大事,紧赶慢赶的,与苏鸣鸾前后脚地到了府城。这一回没用着在路上赛马争道,却又在馆驿中碰了头。

    苏鸣鸾与路果都站了起来,两人一同走到了门边看向这边。郎锟铻正在同狼兄说话,忽然觉得背上一刺,倏地转过头来,恰与这边苏鸣鸾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喜金已大笑着走了过来:“路果,你也来啦”

    他们两家倒不似奇霞族内阿苏家与索宁家那样,一不小心就互相抓人放血,虽然总有些摩擦,族中年轻人也不时会殴斗,互相之间的敌意倒没有那么的深。

    路果也走出了门,大声笑道:“你不是也来了吗”

    虽说“一族只有一家”是个谣言,但是两人碰了面,心里又都没了底,都想:我得尽快把事儿定下来。

    他们各自回房,饭也没心情好好地吃了,路果就对苏鸣鸾道:“那个官,他愿意进山就进吧你家都答应让他看了,我家也没什么不能看的”

    苏鸣鸾笑道:“义父不也让舅舅看了他的家么”

    同一时刻,喜金也对外甥说:“路果那个老东西也来了,不能被他抢在了前面知府要进山,我就给他引路”

    郎锟铻道:“我也陪同进山”

    两对舅甥还没与祝缨见面,便都打定了主意,不再犹豫。

    苏、郎二人上次到府城的时候有许多人看见,这次分别又带了人来。山下之人分辨不清山上各族,只知道这两个人又来了,没有特别辨识出来喜金与路果二人,他们只奇怪:山上不秋收的么这个时候过来,不知道又要干什么了。

    府衙中的官吏也在心里嘀咕,却又都知道祝缨对“安抚獠人”是很重视的,这一项是她升官的一个重要内容。

    次日,双方到府衙投帖,门上无人敢怠慢。衙役们极有眼色,看他们分成两拨貌似不合,也分出两个人来,分别接了他们的帖子往里面通报去。里面祝缨说了一声:“请。”再有两个衙役出来,一左一右,分别说一声:“请随我来。”

    左右对称的两伙人就这么被引到了小花厅里。

    祝缨站在台阶下迎接:“大家都是说话算数的人,说来就真的来了。请。”

    喜金与路果也打量着这个房子,整个衙门从进门到花厅,过了几道门、几道墙,墙高、门高,他们的寨子与此一比就显得不够看了。世人总有些误解,以为异族的建筑粗犷、宽阔。其实,房屋的大小与哪个族关系不大,只与造房子的人的技艺有关系。毫无疑问的,山下工匠的技艺水平更高一些。府衙的规制也不小,因而显得比寨子里的房子更壮观一些。

    这两位舅舅进了花厅,也是分左右坐下。祝缨自坐上首,又命上茶:“一路辛苦了,睡得还好吗累不累”

    路果道:“很好。并不累,知府要进山,我现在就能引路。”

    喜金心中有些恼怒,也抢话说:“我们家更近到他家要过我家,我先来引路吧。”

    祝缨看了看这二人,再看看苏、郎二人,苏鸣鸾脸上现出一种无奈的神色。

    祝缨已经一口答应了:“好”

    他们二人又争起先到谁家去了。

    祝缨道:“抽签吧。谁抽着长的就先去谁家。”她顺手从花瓶里抽出两枝花,把花瓣薅了,剩两根杆儿,一折,一长一短攥在手里,让两个人各选一根。

    喜金与路果一人拿一根,结果却是先到路果家,再去喜金家。路果微有得意,大声说:“那就这么定啦”

    祝缨又对喜金道:“我并不是只去一家。”

    喜金道:“我的酒一定更好”

    郎锟铻眼前一黑。

    祝缨笑道:“那也就准备去啦,你们才下山来,请今天先休息一天,明天咱们再动身,如何”

    喜金道:“好”

    祝缨命人将二人都送回驿馆,自己往后衙去准备行李。这一次要走得远,她要带的东西会更多,往返估计得二十天左右。她要带的人也会更多,衙役、白直之外,还要向梅校尉再借二十名士卒,又叫来彭司士,命他再找一些匠人。

    次日,祝缨准备妥当又要出行,府城百姓早已见怪不怪了。她要先去驿馆与苏鸣鸾等人会合,然后再出城进山。

    不想才出府门就被一群人给拦住了。

    小柳正牵着马等着,祝缨对他摆了摆手,看向走过来的这一群人,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邹进贤与几个同学将路一拦,道:“大人,学生冒昧,大人这是要去獠人山寨么”

    祝缨道:“你们今天不该放假。”

    邹进贤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大人一身系南府之安危,请大人三思,毋履险地。”,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