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 正文 259.踏实我算知道什么叫民为国本了。……
    祝缨俯下身子问“你是谁今年几岁了”

    小孩子道“我是铃铛, 九岁了。”

    她的声音又甜又脆的,也像是个小铃铛。缺吃少穿的小孩看上去会比实际年龄小一点,这个小女孩看起来有个六、七岁。她衣衫单薄又不合体, 蓝布坎肩破破烂烂, 随着她的动作能够透过破烂的边缘看到清晰的肋骨形状。

    祝缨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铃铛道“寨子里在传,头人很生气, 我听到了就跑了出来。”

    祝缨问她是哪个寨子的, 铃铛跳了起来指着前面说“就是那里我家在那里阿妈在那里”

    祝缨又问小姑娘来时的寨子,小姑娘道“找到我阿妈, 我也带你们去那里。”

    祝缨伸手将她提到了自己的马前,对随从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小心行事。一个估且算是九岁的小女孩主动来带路, 透出一点蹊跷。祝缨一面慢慢地控着马往前走, 一边观察周围的地形, 就怕有人给她设了个陷阱。

    铃铛只会说奇霞语, 但是说话很清楚,她能够比较完整地讲出自己的来历“我没有阿爸, 和阿妈、哥哥一起过。头人的妹妹嫁到那边寨子里生了个女儿,去年到寨子里做客,就要我去。头人就叫我过去了。前几天听他们说我哥哥死了,我想阿妈了。”

    祝缨默默地听着, 奴隶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情太多了, 就像母羊产下了羊羔,主人要将羊羔送人, 也绝不会征询羊的意见。

    铃铛道“你们走岔路了,是那一条。”她将路指正。

    祝缨对她产生了一点兴趣“你以前走过这条路”

    小女孩仰着头看到祝缨一个下巴尖儿“没走过,我一看就知道。”

    祝缨愈发地小心了, 附近的几个寨子她都知道,小女孩不来自其中任何一个。她带的路能准么还是要等一个成年人来领路呢

    山里的消息传得也快也慢,慢是指长距离的传播会慢,快是指邻近的寨子还是互通消息的。小女孩能来,成年人也会找到她。

    祝缨走得很慢,铃铛有点着急,说“我指的路是对的”

    铃铛越这样讲,祝缨就越不会走快,她散出更多的哨探,又让胡师姐警戒,同时命几个喊话的人养养嗓子,一旦对阵就将她的话喊出去。

    走了大半天,路上一点风吹草动也没有,邻近了寨子前面忽然出现一队人。两下喊话,祝缨让这边说,是小寨那里来报信的,迎来的人不疑有他,上前要问情况,走近了才发现不对,想跑已经晚了。胡师姐一枚弹子放倒第一个人,祝缨的连珠箭紧随而至,随从中的猎户也各显本事,最后是追击,很快将一队人消灭。

    之后祝缨才加快了进程,一气奔到寨子前。这是一处中等的寨子,寨子里隐约知道洞主在与人争斗,敌人已打过来了,寨门已关。

    祝缨让人喊“快开门我们是逃出来的”

    里面的人还要问他们的身份,祝缨想让他们冒充艺甘家的人。寨子里还不信“洞主没来,你们怎么来了”

    铃铛尖着声音大喊“我回来了的是我我是东屋树下的铃铛。”

    她走了不到两年,寨子里的人还认得她,寨门打开了。祝缨带人突入她的随从们一路喊着“杀洞主,去锁镣,有米吃。”“开仓放米”“说话算数”“你们挨打受骂,换个人难道会更差”“别为打你的人拼命。”“想想都是谁打你的。”

    这话说得也对,奴隶平日里过得实在不怎么样。

    铃铛道“我、我阿妈”

    无论她怎么喊,祝缨还是先干自己的事情,命人控制了寨子,将寨主一家上枷、关押,然后才带她去找她的母亲。

    铃铛家住在寨子东边一株大树附近的一间门小棚屋里,这里附近都是这样低矮的棚屋。每天清晨太阳出来的时候,寨子里的鸡必飞到树上打鸣,将这些人叫醒。这里住着整个寨子里起得最早的人。

    铃铛一头扎进屋里,然后便是一声大叫“阿妈”

    里面没有声音。

    祝缨怀疑她母亲已经死了,胡师姐执短刀护在祝缨的身前。两个随从上前撩开了门上的破帘子,这家甚至没有门,仿佛也没什么可以偷的东西。帘子打开之后,亮光从外面透了进来,祝缨等了片刻,才在铃铛的抽泣声中看清了里面的清况。

    家徒四壁,地上一层干草,一个极低矮的估且称之为床铺的长方形的台子,上面铺着草垫子,有一片破羊皮放在上面。床铺上一个干枯的女人,铺边一堆编了一半的竹笼子。铃铛抱着女人的腿“阿妈阿妈”

    女人的两条腿有点不一样,一条长、一条短,矮的那条没有脚,用一块布包着创口。

    祝缨低声道“找个人来问问。”

    很快,附近屋子里大胆一些的奴隶被揪了出来,他小心地动动脖子。他的枷刚被取下来,脖子、手腕上还有痕迹,他有点不适应,低声说“有一天她哥哥出去放牛,牛回来了,人不见了。头人说一定是逃了,就把他阿妈的一只脚给砍了。”

    祝缨问道“她哥哥呢找到了吗知道去哪儿了吗”

    奴隶道“找到了,掉到山沟里摔死了。不是逃的。”

    胡师姐因苏喆的关系,听懂了简单的意思,磨了一磨牙。

    里面的声音变成了哭泣,祝缨道“去看看。”又让刚才说话的奴隶去那边树下排队,等着去仓里领米。如果都挤到一起,秩序必然混乱,为弹压就要使用暴力,这是极糟糕的。一开始就要定下条件,才能保证有序进行。

    那边放米,这边祝缨进了房里,这么长时间门女人还不动,恐怕不太妙。上前一看,所料不差,人眼睛已经闭上了,胡师姐上前试了试鼻息,对祝缨摇了摇头。祝缨摸摸铃铛的头,铃铛抖了一下,抬头看着祝缨,孩子眼睛通红。祝缨说“家里还有别人吗”

    铃铛摇了摇头。

    祝缨向她伸出一只手,铃铛看看手、看看人,将自己的手在身上用力擦了几下,将细瘦的小手放到祝缨的手里。

    祝缨将她拉了起来,说“你阿妈等到你了。”

    铃铛放声大哭。

    祝缨道“先把你阿妈和你哥埋在一起吧。我叫两个人帮你。”

    她不能久留,还要继续处理寨子里的事务,她带来的人不少,但是几乎没有识字的,好在随从里有三个别业的“里正”,又有数名什伍长。勉强控制住了情况。

    祝缨道“传我的令,凡我所到之处,废除肉刑。死罪,杀,活罪,打、罚钱物。不加其他刑罚。”

    “是”

    祝缨将此处寨子安排妥当,将原本的奴隶释放,她没有将田地完全交给奴隶。而是“仿授田”给地收税征发。再指定一些长者暂时做管理。

    之前奴隶没有自己的田地、作坊之类,干活都是别人安排。突然放开,水利灌溉等未必知道要怎么协调,需要指导。奴隶既没有耕牛也没有农具连个房子都没有,十分薄弱,一旦完全分地,不用几年大部分人将由于兼并再次失去土地。

    这是山下无数年的经验证实了的事情。兼并是朝廷一直头疼的。

    祝缨一股脑地将头人等的土地算作自己的战利品,奴隶卸去枷锁,“长租”她的土地。这样比较能够保证一下他们的身份,使之不易再次因为债务沦为别人的奴隶。

    大部分奴隶、平民可以这样安置。

    胡师姐又将铃铛带回,铃铛如今也是个孤儿了。放到寨子里,一个小姑娘恐怕不会过得特别的好。胡师姐一寻思,孤女容易受欺负,这么大的小孩儿怎么养活自己山下不说育婴堂,就算糖坊也收学徒工,比把她放在寨子里强。就顺手捎了回来。

    小姑娘两眼通红,祝缨道“你以后要怎么过”

    铃铛道“你带我找到阿妈,就是我的主人了,我说话算数。”

    “我可以让你留下来。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铃铛点了点头。

    “好吧,你就与我一同上路。胡娘子,给她洗洗,换身衣服。”

    祝缨派了两个人帮她去收拾屋子。办这些事的同时,就相续有奴隶来投奔,其中一个说“我们已将寨主杀了请您到我们那里去。”

    祝缨当时不知道,这群人十分之坑,她一路骗人开门顺风顺水,终于也被人骗了一回。

    祝缨随着这人到了他们的寨子,刚到寨子门前就觉得不妙怎么看门的都醉醺醺的

    她十分警惕,所有随从长刀出鞘,弓箭搭弦。

    进了寨子里就更不对了,空气里一股煮肉和米饭的香气。大旗杆上挂着几个人,有穿着衣服的、有半裸的,看衣饰应该是原来的头人。寨子里的人跑过来与这引路人打招呼,以祝缨对整个瑛族的了解,这人穿得不伦不类。一个男人,身上裹着一件女式的绸衣,脚上明明是一双丝履,却又用刀戳了几个洞。

    祝缨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笑道“您请,到大屋里。”

    大屋也乱七八糟的,没有成套的家具。

    原来,他们不但杀了寨主全家,放了血祭天,还自动地分了寨子里的财物。寨子里天天大米饭、寨主家的酒也喝了一大半、牲口也吃的吃、分的分。寨主家的东西谁搬的就算谁的,也有往寨主家女眷的床上打滚儿的,也有将人家洗脸的铜盆抱走的。开开心心乐了好几天,然后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他们既没有文字,管理上也就混乱。寨主及管家等人世代管理,心里能有个数,翻身的奴隶大多数不大识数。到分田地的时候争来争去谁也没个准星,才想起来好像听说有一个人就是专干这个的赶紧去将祝缨找了来当寨主。

    祝缨的随从们心头一梗,祝缨轻轻吐出一口气“那么,还剩多少呢”

    还剩个鬼啊

    祝缨道“那就先将仓房的门大开吧”她绝不要担一个“不知道怎么的米就没了”的责任。得让所有人看到,你们已经分掉大部分的粮食了,不是我干的。

    祝缨一天之内断了六十件抢东西说不清的糊涂官司,才使寨子里的人信服她。匆匆将事务理顺,赶紧带人杀到下一个寨子。如果每个寨子都是这样,她就不要混了

    铃铛安静地跟着祝缨,她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一身黑色的绸衣是从寨主家的衣橱里找出来给她的。她头上裹着的黑色巾帕上插两支银簪子,也是从首饰匣子里翻出来的。脚上的鞋子让她有些不适,脚趾头总在鞋子里乱动,不几天就将鞋面顶破了。她就自己打了一双草鞋,用一块布塞到草鞋里以防扎脚,她觉得这样比穿着布鞋舒服。

    她不再叮叮当当地说话,却很认真地给祝缨领路。她不认识字,但是祝缨将地图给她看一眼,她就能很容易找到地方。

    祝缨问道“这些寨子你都去过”

    铃铛道“没有,只到过两个,我就是知道路。听说过的地方,只要他们说得对,我就能找得到。”

    祝缨道“那咱们加把劲吧”

    祝缨这一路进展非常的顺利,她派人通知苏鸣鸾“加把劲,咱们在索宁大寨会合。”

    苏飞虎不知祝缨怎么会进行得这么快,苏鸣鸾留了个心眼儿,问来人“义父都用的什么办法”

    来人一五一十地讲了。

    苏飞虎道“什么奴隶都给放了这怎么”

    苏鸣鸾打断了他,道“大哥义父做得对。这样最快。咱们也不损失什么。”

    苏飞虎道“那咱们寨子里的呢你待寨子里的奴隶好些,他们肯干活,可奴隶就是奴隶,一放,那咱们就少了”

    苏鸣鸾道“大哥他们还是在咱们的土地上,怎么就是少了该干的活他们还在干。”

    苏飞虎道“就是不痛快。”

    “拿下索宁家大寨就痛快了。走”

    她也开始仿着祝缨的法子来,她本人不及祝缨效率高,但她是本族人,熟悉瑛族的一切,一旦想通了这一节,行动竟也不慢。

    没过多久,两伙人就在索宁家大寨里会合了。寨门是祝缨给骗开的,她让一队人扮作败兵,另一队人扮作追杀。寨门一开,先进的人将城门把住,后一队紧随其后。

    苏鸣鸾带着哥哥、侄子到了大寨,恰看到祝缨在城墙上面对他们招手。

    苏鸣鸾也在城下与祝缨答话“我来晚了吗”

    “来得正好。”祝缨说。

    苏鸣鸾带人进城,祝缨笑着带他们去大屋里坐。索宁家的大屋比阿苏家也不小,里面也颇有几件精彩的陈设。苏鸣鸾看到祝缨身边一个小孩,先问“这是”不像是索宁家的女孩子,哪家女孩子不是白白嫩嫩的呢

    祝缨道“我家新来的铃铛。”

    一句话带过,苏鸣鸾不免要小拍一记马屁“不愧是义父,我还以为我能早一些的。义父的办法是真好。可惜我来晚了。”

    祝缨道“正事才刚开始,怎么叫晚打仗不算完,打完之后难题才出来。办得好,除一心腹大患,办不好,咱们现在做的就都要打水漂了。”

    两个半人紧急磋商,主要是祝缨说,苏鸣鸾与苏飞虎听,照着之前与郎锟铻、山雀的约定,他们人虽没到,该给的还是得给。然后是他们两家分了索宁家的地盘,此时还有一些小寨还未彻底清理掉,眼下已经办出了成例,就照着办就行。

    这座大寨离苏鸣鸾的地方近,祝缨也不要它,还照着之前划的地盘来定就行,她与苏鸣鸾以一条山间门溪谷为界,往北是祝缨的地方、往南归苏鸣鸾。苏鸣鸾过意不去,以为财宝可以归郎锟铻翁婿,她又要额外再拨一些人口给祝缨。

    祝缨道“我要的足够了,你也缺人。”

    两人推让一番,祝缨就说“这样,我不要你的人,但要你出一点力。”

    “义父请讲。”

    “路还要接着修一修,道路隔绝人就不好管,要尽早将这一片的人口消化掉。”

    “好”苏鸣鸾乐意干这个事。

    两人又商量了一回祝缨即下令“废人牲。”至此,整个梧州地面连同新占之地皆废除人祭。

    这些事情苏飞虎插不上手,他在一旁听得差点要打瞌睡。好容易等到两人说个差不多,苏飞虎道“义父,索宁家的洞主还在艺甘家,他要向艺甘洞主借兵打过来,也是麻烦。”

    祝缨道“收拾好这里,咱们就回去。”

    苏飞虎起身道“我去准备”

    苏鸣鸾也向祝缨告辞,快步追上了苏飞虎“大哥,我有事要同你讲。”

    苏飞虎道“什么事”

    苏鸣鸾道“你看这个寨子,还住得吗”

    苏飞虎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你”

    苏鸣鸾道“义父将这里让给咱们,我想,这也是一处大寨,你住在这里应该也不会不舒服吧”

    苏飞虎道“真的给我”

    苏鸣鸾道“你得答应我的条件。”

    “你说。”

    “你做长史只有三年,三年之后要是回来,也不能改变这寨里的一切。不能再给奴隶戴枷,也不能有人祭,也不能随便砍人手脚。”

    苏飞虎道“这样放奴隶不好。”

    “咱们答应不给他们带枷,给他们吃饭,他们才会不帮索宁家。咱们说话要算数。咱们要待他们太狠了,再来一个人说,杀了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咱们也就离死不远了。”苏鸣鸾严肃地说。

    这话苏飞虎听了进去,权衡再三,低声道“好,我答允你。义父这是”

    “义父这办法很好,”苏鸣鸾道,“咱们几代没办成的事,这就办成了。义父一向对奴隶很好,不是故意针对我们。也不是要让奴隶骑到我们的头上。”

    苏飞虎道“好。”

    苏家兄妹私下谈妥,由苏鸣鸾派人来协助苏飞虎管理寨子。以后苏飞虎从城里回山,就住在这里,这里还是阿苏县,没有什么索宁家。

    次日,祝缨点齐人马,调头杀回别业。

    苏鸣鸾留下了人手接管大寨,也携众与苏飞虎一起随祝缨北上。苏飞虎有了自己的寨子,顾盼之间门恢复了一些生气,道“义父的人好像多了”

    祝缨笑道“对啊。”她每过一寨就从中选取一部分精壮跟着进入下一个寨子,一路滚雪球一样的滚到了大寨,再带着这些人从大寨里出来北上。

    回程十分顺利,沿途小寨的人都过来相送,一路食宿自有照顾。大部分的寨子存粮十分丰富,祝缨清点完库存,再指定了管事让他们先代管寨子。又从各寨选了一些聪明的年轻人,慢慢教授一些课程,起码得识个字。她预备将管事的家人迁一部分到别业城内居住,还如同她当年在福禄县时一样,慢慢调理。

    一行人赶到别业之时,郎锟铻、山雀岳父已然入城。看到这一队浩浩荡荡也都十分吃惊,祝缨道“来,分一分。”

    郎锟铻、山雀岳父各得了他们的那一部分,郎锟铻道“可恨索宁躲进艺甘的寨子里了,又不时来骚扰”

    祝缨等人去索宁家攻城拔寨,索宁洞主被郎锟铻所阻,便想出来“换家”的主意,带人要攻打祝家庄。被山雀岳父在城外伏击一回,损失了一些人手。山雀岳父也有损失,城外不便驻扎,他们就退出城内。索宁洞主归家不得,于是向艺甘洞主借兵,往别业里打了三次,都没有成功。

    别业城高墙硬,里面又有些粮食积蓄,项乐与郎锟铻、山雀岳父三人轮班守城也都支持下来了。只是祝缨不在内里,城里众人都惴惴不安。

    眼下祝缨带了战利品回来,气势又是一变

    祝缨道“好了,咱们可以开始了。”

    她只带了几个人,亲自到艺甘寨主的寨前挑衅索宁洞主,声称索宁洞主杀了她的人,要索宁洞主伏法。索宁洞主受不得这个气出来迎战之时,祝缨却又不与他正面交战,四下伏兵杀出,各执长矛,将索宁洞主困在中央。

    索宁洞主道“你有种与我单挑”

    祝缨也不与他争辩,长矛手将他团团围住,齐齐发出一声呐喊“杀”矛尖刺出,将他插成了个豪猪。

    祝缨不动声色“带走。”

    别业这边看到他们“凯旋”齐齐发出一阵欢呼,尤以这次从各寨中带回来的壮丁为甚。

    项乐原本日夜忧心,白头发也冒出了几根,此时笑逐颜开,举着一碗茶递给祝缨“亏得是大人,换一个人也不能令降众如此顺服。”

    祝缨道“可能因为他们以前都吃过索宁家的苦头吧。”

    还好,自此之后再无索宁家了。

    项乐低声问道“那这些人要如何安置”

    “你不是愁别业人不够么这不就来了”

    一行人入城,祝缨又细数索宁洞主的罪过,譬如袭击商旅、杀害人命之类,判他斩刑。

    人都死了,判刑也只是走个过场,将人头一砍,竹竿挑着示众。

    又设宴,庆祝胜利。

    祝缨不喝酒,项乐也不敢饮酒,他既要安排人住宿,又要调度各种物资,百忙之中还要抽空问一下祝缨“大人,师姐说还带回来一个小娘子,要怎么安排”

    “她当然是别业里的人啦,给她登记。她在外头住也不安全,就先在府里给她一间门屋子。下山的时候我带走,家里女人多。”

    “是。”

    登记时又有了一个问题,世代奴隶是没有姓氏的,都是某某家的某某。

    “那就跟我姓,”祝缨说,“凡别业里的人,都可以姓祝。凡新下各寨,有找不着姓的,也都姓祝。各寨要渐次登记户籍、土地,不许有索宁字样。”

    项乐深深地低下了头“是。”

    然后,祝缨就不急着下山了,她亲自动手,重新理顺了别业。顺手又将各寨的事务安排了一下,各寨之前已经播种了,现在大局已定,只要正常的田间门管理,到秋天就能收获了。她又要准备一下山中宿麦的种植。渐渐着,她找着了一点当年在福禄县时的感觉,当时她需要与许多富商议,现在她自己就能做得了主。一样一样地规划铺开,层次分明。

    又迁各寨无地或者少地之人到别业附近垦荒,别业的人口也充实了起来。

    苏鸣鸾、项乐都跟在她的身边,看她分派种种事务,办得井井有条,都觉得获益匪浅。别业居民第一次与祝缨打这样的交道,处处衔接流畅,自己出力不便,做事却有效得多。

    项乐心道我办时也能支应得下去,但与大人一比可就差得远了。

    见苏鸣鸾在祝缨面前晃荡,“义父的另一个孩子”郎锟铻也坐不住了,也凑了上来。

    连轴转了数日,第五天,喜金、路果跑了过来。

    苏鸣鸾一直跟着祝缨想打个下手学一点,她以前在福禄县的时候虽然也是号称学生,更多是学些“文化”,眼下观摩祝缨处理事务,另有一番领悟。

    苏飞虎对这个兴趣不大,主要是跟不上别人,他就带着儿子在外面操练。恰遇到舅舅路果来了,便将舅舅领了来,喜金也蹭着一块到了别业大宅前厅那“签押房”的外面。

    苏飞虎道“我去禀告义父一声,舅舅你们在外面等一下。”

    路果道“你去,你去。”

    苏飞虎进去,不多时,出来道“义父就来。”

    祝缨将手上的事务随手一批,与苏鸣鸾、郎锟铻一同出来了,她还是那么的和气“你们二位来得正好,集市还有两天才会结束。”

    两人想起进城前看到了索宁洞主的头,都不敢将这种和气看做理所当然了。路果讪讪地“小妹也不告诉我一样,我也能帮忙的。”

    喜金附和“宝刀也是。”又说恭喜祝缨,带了牛羊和礼物来为祝缨庆祝。

    祝缨道“我临回去之前,大家好好吃一顿”

    “好好,呃”

    祝缨道“别在外面站着啦,锟铻,请你岳父也一道过来,咱们去那边说话。”

    山雀岳父现在也正经得紧,飞快地赶了过来,一本正经地与各人问好“你们俩可没赶上哟我与宝刀还有苏县令,跟着大人赚了一笔。”

    祝缨看另两人讪讪的样子,说“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以后有的是机会。”

    喜金道“对有的是机会。”

    祝缨又对山雀岳父说“你们的人补得可还趁手”

    山雀岳父笑道“很不错。”他和郎锟铻事前谈的条件,他们的人死一个要赔一个,伤的也要按数目来赔。别业这边受损不大,祝缨以索宁洞主带出来的亲随折抵。索宁洞主的亲随都是精壮,比起到寨子里挑拣,这些是已经被索宁洞主筛选过的,翁婿二人都很满意。

    祝缨道“这样争斗能得到的精壮太费力,还有个更容易一点的法子,愿意不愿意”

    山雀岳父道“请大人教我。”

    祝缨道“把奴隶的枷卸了,给田、耕种。”

    一语即出,惊了四个人,只有苏鸣鸾还坐得稳。祝缨道“想要人口,就两件事留得住,养得活。怎么留怎么养我们有句话,无恒产者无恒心。在一个地方没个根儿,扭头就走了,得给人家一点念想”

    她慢慢地告诉山雀岳父“不是让你把奴隶放跑,是让他们改个身份,能留得下来。”

    见过山下的情况之后,这一点倒也不难理解。虽然总说山下“柔弱”,人家确实能过得更好一点。而眼前这个山下人也不柔弱,心肠是真的狠。

    祝缨又说“你们好了,别处自然有人到你这里。咱们互订了七年之约,梧州之外可没这个说法。他们找你们要人,我看一看人在你们这儿比在别处过得好,也是不忍心勒令退还的。你们看我这儿。”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郎锟铻首先说“我倒愿意,不过得先选可靠的人。”

    祝缨点头道“那是你的事,你自己斟酌。”

    其他三人也都答应了,祝缨道“那咱们就把公约给订了吧。”

    这次订公约比上次容易多了,肉刑、人祭等都被废了,之前谈妥的条款也确定了下来。因为瓜分了索宁家,地盘上也有些出入,祝缨又与五家重新划了地盘,从此山中实有六股势力,虽然朝廷的记录上,祝缨的地盘并不存在。

    还约定彼此之间门不再互相攻伐,如果有了矛盾也要好好说话。苏鸣鸾先说“请义父主持公道。”数人头她不占优,但是如果祝缨说话算数,对她有利。

    祝缨道“大家要是信得过,可以到我这别业里来,我给大家剖析剖析。想我这几年,也没做什么不讲道理的事吧”

    几个男人互相瞅瞅,都点了头。

    祝缨道“既然如此,就拟定公约,签字画押吧。”

    郎锟铻已经会写不少字了,他签自己名字,苏鸣鸾也签了个潇洒的字,其他三人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当下六人立了公约,祝缨笑道“此后梧州境内,但有盗匪,六家共击之”

    公约订立之后,祝缨必须赶往山下了,五家也各自回家。祝缨依旧留项乐留在山上,自己将铃铛给带下了山。

    踏上归途,商人们的心情与来时截然不同,他们说说笑笑,一路畅想未来的安全商路。祝缨心情也不错,她喜欢聪明的小孩儿,这样的小孩儿她能教得动。

    铃铛学话很快,已经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词汇,比如吃饭、睡觉、桌椅板凳之类。祝缨路上也不闲着,又教她一点算术。

    她们从阿苏县穿出,梅校尉已经在那里等得很不耐烦了。他不太敢进山,怕大队人马进去引起误会。祝缨在山里的时候,只向他捎出两次报平安的信,上一次距今已有五天了。

    看到祝缨,梅校尉也忍不住要念一声佛“可算回来了”

    祝缨道“都说了没什么事。”

    “没事你比往常多留了这些日子”

    祝缨道“已经处置得差不多了。一些扫尾的活儿,他们都干得了。”

    “那就好。哎,有什么好物没有”

    索宁家其实有银矿,祝缨取出了喜金给她道贺的一份朱砂送给了梅校尉“喏”

    梅校尉先回营,将兵马放下,再到梧州城。他在外面呆了这么久,得回家好好歇一歇。

    祝缨则带着胡师姐等人回到刺史府。

    刺史府里也是翘首以盼,章别驾道“大人这回来得可慢。”

    “不是有你么”

    章别驾矜持地笑了。

    这一次离得较久,要汇报的公务较多,祝缨便先回后衙与家人见上一面,再听取汇报。

    张仙姑早等得心里发慌,一见她回来就说“你还知道回来诶这谁”

    火发到一半,她看到了铃铛。

    祝缨道“哦,铃铛。她才学的官话,不大会,杜大姐,你先带她安置一下,就先与你同住吧。”

    苏喆从一边看着,见这铃铛的穿着就是个奇霞族人的样子,她好奇地问“你是索宁家的吗”

    她的口气很平静,塔郎家的都在旁边了,还在乎多一个索宁家

    铃铛见她说的也是奇霞话,心里有点警惕,在她的经验里,这样的人都是“主人”一流,与“大人”不同,主人通常容易给她造成伤害。她与母亲的分离就是因为寨主的外甥女,那个小女孩说了一句“说话好听,想一直听”,她就被寨主像送一条狗一样的送走了,远离了阿妈。到了另一个寨子,那个小女孩没几天又厌倦了,嫌她说话声音比自己好听,给她赶去放猪。

    她看着苏喆,认真地说“不是”

    “那是你哪家的”

    铃铛将小胸脯一挺,说“我是祝家的。”

    祝缨笑道“没有索宁家了。”

    苏喆大为惊讶“没有了什么意思”

    祝缨指指胡师姐“让你师傅告诉你。”

    她一转身,将铃铛交给杜大姐,自回房洗沐更衣了。

    张仙姑和花姐自然而然地跟了进来,张仙姑念叨着“刚才打岔了,为什么回来那晚”

    祝缨道“哦,别业里有点事。”

    张仙姑担心地问“什么事别是那个什么索家的闹事吧”

    “没有索宁家了,没有了。”

    花姐道“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灭了。”

    两人目瞪口呆,祝缨又说“对了,别业里的人多了一些,下个月咱们就去避暑,正经在那里住两、三个。我回来办公就行。”

    花姐道“人多了一些”

    “嗯,一千来户吧。”

    花姐扶着椅子坐了下来“你”

    “我的心,终于能够踏实了。之前那一些啊,都不算是我的,朝廷一句话就能拿走。现在不一样了,我算知道什么叫民为国本了。”以前这个话是不能当着张仙姑的面讲的,现在可以讲了,最难的事情,她做成了

    就算朝廷不给她官做,只要还有一口气,她能回到山中别业,就还能活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了

    花姐问道“人口的事,朝廷不算隐户”

    “当然没告诉朝廷,羁縻的事儿,能叫隐吗什么都上报,我又不是属鱼鹰的。”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