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簪我长安花 > 第3章 第 3 章
    故事的最初,阿妩的父亲,也不过是流民中一个灰扑扑的少年。

    前朝末帝颟顸荒唐,又逢天灾频发,惹得九州之内民乱四起。

    乌泱泱的流民携着背井离乡的恨意,或加入揭竿而起的义军混口饱饭,或涌向富庶的鱼米之乡求一线生机。

    唐潜行,那时还叫唐小二,只有八岁。路途中双亲与一个姐姐皆失散了。

    他无路可走,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投了义军。

    理所应当,八岁的孩子是入不得军营的。征兵头子见他浑身只剩一把骨头,叹了口气,命人给他盛了一碗干干的白粥。

    小二饿得眼冒金星,捧着碗的手直发抖。还没将香甜的水米送入口中,双腿一软,竟生生晕了过去。

    恰倒在了阿妩外公的脚边。

    阿妩的外公陈朝安是前朝进士,因不喜钻营拍马,受了三年的冷眼。

    他刚一辞官,回乡的路上遭遇了一场旱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这下,乡也不用回了。

    陈朝安自告奋勇拜访当地的义军头领,即后来的太祖皇帝,欲说服他收整流民、善待百姓。

    跋涉至义军的帐外,还未求见,竟碰到个倒下的瘦巴巴少年。

    还能如何救起来吧。

    小二一睁眼,就见到一个玉雪可爱的姑娘。

    她干燥温暖的手掌贴在额头,脆生生道“你醒了呀。来,快吃些粥。”

    盛着水米的勺子送到嘴边,他却愣住了。

    后来的唐潜行抱阿妩在膝盖上“我昏过去前想的全是粥,醒来一见到你娘,连饿肚子的滋味都忘了。”

    阿妩的娘陈清婉“少同女儿说这些。”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阿妩啊,以后找夫君,就该找你爹这样,从小知根知底的。”唐潜行大笑。

    陈清婉虽眉目含嗔,却并未反驳。

    爹娘总爱同她说从前的故事。

    暌违十年之久,阿妩以为自己早忘了。下笔之时,旧事却如汩汩清泉般涌出。

    宣纸上墨迹酣然淋漓,她下笔如飞。

    不多时,已然写完了青梅记的第一卷。

    忽然,一股酸麻之意袭上了后背。她抻了个懒腰,不经意抬眼天已经蒙蒙亮了。

    吹了灯,搁了笔,推开门一看,小径与回廊皆是静悄悄的,略无人声。偌大的国公府尚在沉睡之中。

    疏淡的日光藏于层云之后,风中淡淡栀子香气萦于鼻尖,靛青色的朝颜花静静绽放。雪青色的裙摆拂过丛簇的草木,被露珠洇湿了。

    阿妩提了提裙摆,却浑不在意。

    也只有这样的时刻,她才能四处转转,独享园中的蓊郁春光。

    麻雀在枝头立成一排。有一只许是嫌树梢太挤,忽地跳到了她的肩上。阿妩抖了一下,旋即对着肩头张开雪白的手心。

    那只胖胖的麻雀十分给面子,跳进她掌心,冲着她欢快地叽喳不已。

    阿妩感受着掌心茸茸的温暖“是饿了么可我没带东西可以给你吃。”旋即,她想起来,昨晚的饭菜里有个冷掉的玉米窝头。

    “等着。”

    这只雀仿佛格外喜欢阿妩,不停在她掌心跃动啼鸣。阿妩也不时用指尖抚着它灰扑扑的小翅膀,感受柔软细羽讨好的挨蹭。

    阿妩一边摸一边想,院子里虽不缺花草,却还是少了些生机。不知小雀喜不喜欢玉米面窝头的滋味。若是它喜欢,不如趁机拐了去

    不知不觉,一人一雀行至一座假山附近。小雀忽然惊厥般啼鸣数声,从她手心扑着翅膀飞走了。

    “怎”阿妩正疑惑着,便听见假山另一边传来的动响,骇然掩

    住了口。

    一阵衣料摩擦的动响之后,便是交织的剧烈喘息。暧昧水声时不时从假山的孔洞之中,清晰落入阿妩的耳畔。

    她一瞬间便了悟过来,对面的人在做什么。

    是谁竟敢趁着人声悄寂,在国公府白日宣y

    恰在此刻,两人说话了。

    “再给我抱一会儿等下子马车就来了,又要半月不得见你。”随着男子的喘息,衣料摩挲之声愈发响了。

    “哼。”女子嗔怒道“这时候想起我来了昨日是谁一从国子监回来,便脚不沾地,去找了你的好表妹”

    “她是我表妹,你便不是了么”又是一阵口舌暧昧之声。

    阿妩一刹通身生寒,却半点动响不敢弄出。

    她已经知晓对面之人是谁了,若是此时被发现她撞破了好事,那二人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约莫过了一刻,那对表兄妹的动静才渐渐收声。

    “好了,我得走了。”

    “等等,先别走。”女子的声音一瞬冷了下来“你该做的都做了,说好的娶我究竟作数不作数昨日姑父又给姑母没脸了,是不是你还没把我俩的事告诉他”

    “月秋”男子被逼问得节节败退“阿妩毕竟是娘生前给我定下的,我爹又对她娘有情,我定然是要对她负责的”

    女子冷笑“那你是不准备娶我了好啊,我明日就寄信给我爹,说你污了我身子,让他们来京城给我主持公道。”

    “月秋”

    “叫我名字也没用”

    一阵沉默之后,男子声音低低的“我说了娶你,就会娶。将来你是妻,她是妾。她一个孤女,做我的妾也不算辱没。”

    阿妩原以为郑月秋听了这火上浇油的话,定会愈发愤怒。岂料,她只是嗔了几句,竟似是妥协了。

    不一会儿,两人似是离开了。

    假山附近彻底安静下来。

    假山的另一侧,阿妩扶着粗糙的山石,缓缓站了起来。

    蓦地,她眼前一花,胃中酸水止不住翻涌,险些再度倒下去。

    昨夜的晚饭没吃,写青梅记枯坐了一夜,清早又听了一耳朵的腌臜事来。

    她想吐却腹中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

    那滋味难受之极,几回之后,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挂在鸦睫之上,摇摇欲坠。

    忽地,一个令人不快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哟。让我瞧瞧,是谁也在这呢。”

    阿妩睁眼,只见一个高壮男子站在身侧,恰好挡住了一轮日出。喷薄而出的日光将他的肥头大耳勾勒出来,说不出的滑稽。

    “罗元启,你想干什么”阿妩一见到他,心中便生出警兆。

    罗元启,乃是罗元绍的庶弟。

    若说罗元绍尚且算器宇轩昂、一表人才。这个庶弟便是他的反义词面目猥琐,成日游手好闲,为府上诸人所不喜。

    “那对狗男女的墙角,你都听到了罢”罗元启瞧着阿妩清瞳含泪,杏花经雨般的娇容,心间不禁一荡“罗元绍个孬人,想坐享齐人之福,让你做小呢。”

    “又与你何干”阿妩拧起细细的眉。

    “同我关系大了去你嫁他只能做妾,给主母端茶送水,一句话不慎就要被发卖。不如嫁给我,做个正妻,还能日日恶心他们。”

    说罢,就来抓阿妩的手腕。

    “滚”阿妩退后一步“别碰我”

    “你敢让我滚”罗元启和煦的伪装一触即碎,顷刻面目狰狞了起来“不过是个没父没母的孤儿,在老子面前耍什么威风”竟欺身上前,挡住了阿妩离开的路。

    阿妩黑莹莹的眸子冷冷看着他“你

    敢动一个便试试。”

    “罗元绍还没走远,若我叫出声,不须片刻,他就知道你欲对我行不轨,还知道你撞破了他和郑月秋的好事。”

    罗元启猛地对上她蕴着怒意的双眸,竟抖了一抖。

    他已然有些畏惧,嘴上还不饶人道“天堂有路你不走你就巴着那个孬货罢到时候日日给郑月秋那泼妇端茶送水,有你好受的”

    阿妩懒得与他纠缠,从罗元启让出的路上,快步离开了。

    她腹内空空,胃又隐隐不舒服。

    当务之急,是去找些吃的,安抚五脏庙。

    此刻已是卯时二刻,膳房早已烟火缭绕。银丝卷、香粳米粥、金丝枣糕等盛在精致的小碟中,在灶上温着,随时等着主子的传召。

    但这些统统与阿妩无关。膳房的人今日心情不错,给她了两大块杂豆糕。比起往常薄薄的稀粥,已是十分难得了。

    阿妩站在廊下,趁热小口吃完了早饭。香甜的豆糕入腹,她身子也暖了些,不似清早那般阴冷了。

    忽地,却有一人唤她“唐姑娘”

    阿妩循声望去。

    来人生得和气可亲,身后跟着一排小丫头捧着早膳,见她转头,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果真是唐姑娘,方才我们夫人还说,用完早膳之后,请您去一回正院呢。可巧,在膳房便遇到了您。”

    阿妩瞧了她一会儿,认出此人是郑夫人的贴身丫鬟。

    她直觉不妙。

    昨日郑夫人刚因她与郑月秋的争执受了训斥,今晨便迫不及待请她去正院,想来多半是一场鸿门宴。

    阿妩叹了口气“知晓了,我一会儿就去。”

    她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岂料,这一回是阿妩想错了。

    正院的小花厅中,珠帘银屏、鹅梨香气从金兽中喷吐而出,化作袅袅的青烟。郑夫人端坐在小榻上,不动如山。

    见阿妩来,她命人取来一枚水红色书笺“振武将军范家三日后开撷芳小宴,这是范二小姐给你下的帖子。元绍、月秋他们亦有一份。”

    “范家知晓你是元绍未过门的妻子,便给你下了一份帖子。大约是听说我侄女借住在国公府,也给她发了一份,你不必见怪。”

    说这话时,她面上殊无异色,丝毫看不出被国公训斥后的迁怒。

    “范家还给其他许多人下了帖,京中有些头脸的人家,恐怕人人皆有份。月秋也到了相看的年龄,趁这次宴会也去瞧瞧,有没有可心的郎君。”

    阿妩察言观色,控制不住地露出讶异的模样。

    一是为了,郑夫人竟与侄女不一条心,不欲她当国公府未来的女主人。

    二是,她说起罗元绍与郑月秋时十分自然,不见半分异样似乎并不知晓,这二人已经暗中行了苟且之事。

    趁她晃神的片刻,郑夫人啜了口清茶“作为元绍的未婚妻子赴宴,你意下如何呢”

    阿妩顿了一下“我去。”

    郑夫人叫她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寄人篱下之人,从无拒绝的余地。

    郑夫人满意地笑了。

    她当然看出了唐妩眼中的讶色。但是她可和糊涂的侄女不一样。这十多年冷眼瞧着,罗元绍和他那亲爹不愧是父子,胸无大志薄情寡义,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月秋嫁进来,日子只有苦没有甜。

    而况,俗话说富不过三代。躺在祖宗功劳簿上、注定要衰落的一艘船,实在不值得她们郑家两代人绑上去。

    倒不如让月秋去撷芳宴上,结识些有本事的男子。

    两人都未察觉到,她们的身后一排仆婢之间,一个不起眼的婆子竖起了耳朵,将二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听了去。

    旋即,她一个闪身,径自走进了内间。

    “如何了”郑月秋见人来,便急忙忙问。

    赵婆子满面堆笑“奴婢方才听见了,那女子亲口答应了夫人,说她会去撷芳宴的。”

    “那就好。”郑月秋笑了,忽然柳眉一竖“对了,你没让夫人察觉罢昨日都是因为你不小心才暴露了我”

    “没有没有”婆子连声保证“奴婢是躲在隐蔽之处听到的,保证夫人和那狐媚子都没瞧见。”

    “那就好。”郑月秋又骂了几句才揭过。

    今晨,罗元绍的保证像一根刺扎在她心窍上。他竟然想让那个女子做妾那岂不说明他还是割舍不下

    郑月秋当时偃旗息鼓,后来却越想越气。想坐享齐人之福,她岂能让表兄如愿他合该属于自己一个人

    府上多是国公和姑姑的人手,她势单力薄不好下手。

    但范家就不一样了。

    郑月秋轻蔑冷笑一声。借撷芳宴的东风,她要让那个狐媚子,变成一个万人唾弃的弃妇。

    从正院出来,阿妩信步回到了院中。

    自昨日以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切皆因她和表兄那不合时宜、也不甚般配的婚约。

    经历了这一遭,从前模糊的念头,她只敢藏在心底偶尔想一想的念头,渐渐似水洗之后般明晰。

    “啾啾。”忽地,阿妩的肩头传来一阵轻微抓挠的触感。她一回头,惊喜道“小雀”

    是早上被那对男女吓跑的小麻雀,不知怎的找到了她的院子中来。

    阿妩起身,揪下一块玉米面窝头,捻成碎末洒在掌心“还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点。”

    小雀跳到她掌心,低头啄食了起来。阿妩轻抚它灰扑扑的翅膀,眼底说不出的喜爱。

    良久,她压低了声音,似梦呓般的低语,却带着郑重的决心“我想离开国公府。”

    回应她的,只有小雀欢快的啼鸣。,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