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本没有王府那么多规矩,四爷却是在九州清宴接见了年希尧,瓜果茶水一应俱全。

    如今与接见年羹尧的时候又有不同,年羹尧乃皇上委派的领兵之人,于公于私,他都应该避嫌,谈论时也是公事居多,毕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着。

    对于年希尧,却没有了这个顾虑,两个闲人凑在一块儿,又有什么好探听的

    四爷从年娇口中无数次听到年大哥的名字,什么品行高洁,爱好广泛,起先他还没放在心里,到后来已然习惯了。

    让他最为印象深刻的,除了能妙手根治十三的医术,还有造诣高超的写诗水平

    毕竟是“才女”的代笔。

    当下见到真人,四爷心道果不其然。

    那日端午宴作的诗,放在眼前人身上,才叫没有违和感。

    年希尧不知雍亲王一见他就解了惑,反而有些坐立不安。他前些日子连夜递来拜帖,谁知京中逐渐传出风声,说四爷在园子里修身养性,谁也不见,便是十四爷也没能见到亲哥,年希尧当即觉得不好。

    原以为没戏了,没成想京中传的是谣言,他暗叹谣言猛于虎,一边起身请罪“年侧福晋做诗一道上欺瞒王爷,是臣的不是。”

    四爷见他郑重其事,心想,年家三兄妹的性格倒是各不相同。

    他微微一笑,摇头道“我还要谢谢允恭,能让我欣赏到上佳的诗篇,那怀粽的遣词造句,实在是逍遥其间,纯质天然。”

    “”年希尧终于知道妹妹是怎么露馅的了。

    说起来也是他的不是,都说诗如其人,他却忽略了这一点,为人远不如二弟那般谨慎。

    千辛万苦的谋划,怎么就败在了这一步

    年希尧自小到大,思维灵敏而不僵硬,品行端直而不迂腐。除了越大越不爱官场,喜欢捣鼓他那稀奇古怪的爱好之外,简直是师长的交口称赞的好学生,好模范。

    他这辈子做的最出格的事,就是替年娇策划如何得到雍亲王欢心,不过他也只是辅助的角色,一切以二弟为主。

    如今被揭穿了,年希尧不禁有些尴尬,却见王爷没有迁怒妹妹的意思,尴尬慢慢化作了感激。

    许是四爷果真对年家印象极好,待他平易近人,也没有传闻中的严厉,就这样一来二去,年大哥的行为举止变得自然起来。

    聊到画肖像画的时候,年希尧开口“若王爷不嫌,臣愿毛遂自荐,于绘画一道,我也有所涉猎。”

    聊到琴艺的时候,年希尧道“臣得幸师承广陵,毕生之愿便是将广陵派发扬下去。”

    不知怎的聊到老九对西洋玩意感兴趣,年希尧有些吃惊“九爷也会西洋语么”

    又说“西洋传来的几何与天文,奥妙实在无穷,臣略微钻研,便能觉察出不一样的乐趣。”

    四爷“”

    原来娇娇所言“爱好广泛”没有造假。

    四爷

    也来了兴致,从前与臣子交流,他几乎不谈朝事以外的东西,故而少有这么放松,这么有谈兴的时候“允恭的略微钻研,想必就是精通了。”

    说起几何,汗阿玛从前兴起,还会给他们兄弟几人布置课业,即便上朝参政了,偶尔也会甩过来几道题。他虽会做,却不算擅长,常常被刁钻的几何难倒,四爷凭着记忆,将其中一道默记下来,推至年希尧面前。

    “这题你看看。”

    年希尧瞬间陷入了专注,眼底透出与年娇相似的光芒与热忱,只是动作依旧有礼,神情依旧温润。一刻钟过去,他将稿纸双手捧给四爷,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注解。

    四爷真的惊讶了。

    据他所知,这道题便是老九也束手无策,抓耳挠腮了许久,想去讨教皇上又不敢。

    他一目十行,随即茅塞顿开“允恭巧妙”

    年希尧顿时只觉四爷比十三爷还亲切,在王爷表露出想与他探讨琴艺的意思时,当即答应下来。

    片刻想起了什么,为难道“臣今日没有捎带琴谱。”

    四爷沉吟片刻,敲了敲屏风,吩咐苏培盛去取名琴为了景融于境,圆明园正好摆有,取自上好的桐木,而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琴谱枯燥,如何比得上真正的琴音

    紧接着笑了下,对苏培盛道“去书院请年侧福晋。她许久不见允恭,想必不管琴声还是人,都思念得狠了。”

    苏培盛把张开的嘴合上,他跟随王爷这么多年,何曾见过主子对一个四品官儿这么和颜悦色过

    转而恍然大悟,这有什么稀奇的,主子这是爱屋及乌。

    苏培盛屁颠屁颠去了,谁知恰恰与年侧福晋半路相逢。

    年娇对着秋嬷嬷抱怨“爷和大哥聊些什么,居然要聊这么久。”

    她等的花都谢了,思来想去,还是抛却了矜持主动出门,不等秋嬷嬷回话,她眼睛一亮“苏总管。”

    苏培盛笑得殷勤“侧福晋,王爷刚让奴才去请侧福晋呢。”

    年娇问道“我大哥”

    苏培盛忙说“年大人正要抚琴。”

    年娇“”

    她眨眨眼,吃惊地看着苏培盛,圆明园哪来的琴

    大哥不是要来看她的么,怎么还弹起琴来,小花妖目露凝重,直觉事情并不简单。

    不会是被圆明园的美景勾去心魂了吧,哼哼,她就知道。

    年娇随着苏培盛走,一路来到后湖的凉亭,没想到左看右看,只看到了老板一人。她条件反射般地小跑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仰着头,甜甜问道“爷,我大哥呢”

    四爷脸色变得僵硬“”

    被他挡住视线的年希尧,双手一歪,调琴调错了一根弦“”

    四爷压抑着平静的面孔,把年娇从身上扒拉下来,让她端正地站好,继而从喉间挤出一句话“你看左看右,怎么就不记得看前。”

    他正想同她说话,万万没料到年娇半点都不往凉亭里面瞧。

    年娇愣在原地,消化了半天,悄悄从四爷的肩膀探出脑袋。

    只见大哥神色复杂地望着她,很快恢复温润的面色,朝她一笑。

    年娇“”

    年娇脸唰地红了,恨不能找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

    都、怪老板站在凉亭的必经路上,也不给她让个道

    秋嬷嬷嘴角抽搐,苏培盛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半晌,若无其事地擦了擦汗,催促人端水送茶。

    年娇极为乖巧,挨着四爷坐下,只是漂亮的脸有意无意地藏在他的身后,叫年希尧等闲看不见她。

    只是除了四爷,谁也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因为年大哥开始抚琴了。

    第一声响起,便叫湖面的飞鸟停驻,琴音带着感慨,很快化作扶摇直上的高兴,紧接着由浓转淡,化作逍遥与自然

    如斯悦耳,绕梁不绝。

    与此同时,圆明园通往后湖的大道上。

    等李德全亮出一道令牌,侍卫们齐齐下跪,退到了一旁。

    康熙颇有兴致地瞧着远方,这湖,这景,隐约可见他畅春园的风格,可见胤禛装扮的用心。

    忽然间,耳畔传来动人的琴音,似清晰又似渺远,康熙一愣,慢慢负起了手。

    老四这是过得什么神仙日子

    皇帝眯起眼睛,很快,抛下了其余的杂念。旷远之音紧跟着自然,像是无形的音符,在广袤无际的草原舞动,康熙侧过身去,发现李德全这个奴才沉浸在琴声里,就差闭起眼睛了。

    皇帝繁杂的心绪也平静了下来。

    多久没听到这样的琴音了

    等侍卫紧赶慢赶前来汇报的时候,四爷神色微变,只来得及交代年娇一句“坐好”,便绕开凉亭,大步往外走。

    一路上,他低声问“皇上什么时候到的”

    侍卫统领答“两刻钟前。皇上沿着后湖散心,接着驻足不前,像是在听琴”

    听琴。

    四爷放缓脚步,到了地儿,恭敬地叫了声“汗阿玛”,康熙背对着他,摆摆手,四爷便自觉地立在他的身后。

    四周安静至极,唯有悦耳琴声。等到琴音停止,康熙回过头来,带着笑意“老四,你哪里请来的琴师”

    四爷敏锐地察觉到,汗阿玛心情很好,不,是极好。

    他也含了笑“正是为十三弟治病的年允恭。”

    十三弟李德全心一紧,震惊过后,不禁为四爷捏了把汗。多久了几乎没有皇阿哥敢在皇上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尽管他知道皇上偶尔会问起十三爷的腿,但,这事在台前依旧是个禁忌。

    出乎意料的,康熙讶异片刻,缓缓点头道“是他。”

    四爷神色不变,又听皇上开了口,这回语气莫测“你上折子给朕,说想

    要修养一阵子,朕允了。这就是你所说的修养此间乐,不思蜀”

    四爷垂首“儿臣不敢。”

    康熙哼笑一声,还想说些什么,就见四爷窸窸窣窣,从袖间拿出一张稿纸,继而展开,双手呈给他看。

    康熙接过,半晌,惊讶极了“这道几何朕都不会做,你解出来了”

    再看向四儿子的时候,皇帝的眼神柔和得不得了。

    四爷“”

    他沉默片刻“解题的不是儿臣”

    康熙笑了声,说“你倒是诚实。”

    四爷脊背紧绷,抬起眼,发现康熙的眼神依旧柔和。下一秒,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语气不容置疑“是年允恭解的吧,如此人才,朕带走了。”

    “”好半天,四爷出声道,“总要给人家兄妹见面的机会。”

    康熙却是猛地变脸“朕是这么刻薄的人不成自然要等他们叙完旧。我看你逍遥得很,巴着人给你抚琴,你汗阿玛我却半点也享受不到,真是不孝子。不把他给朕,你便滚上朝去,日日叫你填国库的窟窿”

    李德全的脸扭曲了。

    四爷嘴角动了动,仿佛触摸到了什么,非但没有请罪,反而叹了一声,用的妥协的语气“都听您的。”

    康熙这才不骂了,一边走,一边淡淡开口“都藏好了,不许暴露朕的身份。”

    都一把年纪了,还玩微服,四爷猛地冒出这个念头,很快把它挥了出去。

    凉亭内,年娇压低声音,把近来五光十色的生活复述给大哥听,年希尧听得津津有味,准备回头告诉阿玛额娘。

    只是他似想起了什么,脸色重新漫上复杂“娇娇,王爷日理万机,平日里上朝听政,还得解几何题,想必十分忙碌。”

    见年娇不解地望来,年希尧压低声音“你力气小一点儿。”

    特别是扑人的时候

    年娇“”

    她的脸又红了,这回是委屈,上朝听政也就算了,她怎么不知道老板喜欢解几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