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最高的成就是文选所录的古诗十九
首。
旧传最早的五言诗,是古诗十九首和苏武、李陵诗;说“十九首”里有
七首是枚乘作,和苏、李诗都出现于汉武帝时代。但据近来的研究,这十九首古
诗实在都是汉末的作品;苏、李诗虽题了苏、李的名字,却不合于他们的事迹,
从风格上看,大约也和“十九首”出现在差不多的时候,这十九首古诗并非一人
之作,也非一时之作,但都模拟言情的乐府。歌咏的多是相思离别,以及人生无
常、当及时行乐的意思;也有对于邪臣当道、贤人放逐、朋友富贵相忘、知音难
得等事的慨叹。这些都算是普遍的题材;但后一类是所谓“失志”之作,自然兼
受了楚辞的影响。钟嵘评古诗,“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因为所咏的几乎是
人人心中所要说的,却不是人人口中、笔下所能说的,而能够那样平平说出,曲
曲说出,所以是好。“十九首”只像对朋友说家常话,并在不字面上用工夫,而
自然达意,委婉尽情,合于所谓“温柔敦厚”的诗教02。到唐为止,这是五
言诗的标准。
汉献帝建安年间西元一九六二一九,文学极盛,曹操和他的儿子曹
丕、曹植兄弟是文坛的主持人;而曹植个大诗家。这时乐府声调已多失传,他们
却用乐府旧题,改作新记号,曹丕、曹植兄弟尤其努力在五言体上。他们一班人
也作的五言诗。叙游宴,述恩荣,开后来应酬一派。但只求明白诚恳,还是
歌谣本色。就中曹植在曹丕作了皇帝之后,颇受猜忌,忧患的情感,时时流露在
他的作品里。诗中有了“我”,所以独成大家。这时候五言作者既多,开始有了
工拙的评论:曹丕说刘桢“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03,便是例子。但真
正奠定了五言诗的基础是魏代的阮籍,他是第一个用全力作五言诗的人。
阮籍是老、庄和屈原的信徒。他生在魏、晋交替的时代,眼见司马氏三代专
权,欺负曹家,压迫名士,一肚皮牢骚只得发泄在酒和诗里。他作了永怀诗
八十多首,述神话,引史事,叙艳情,托于鸟兽草木之名,主旨不外说富贵不能
常保、祸患随时可至,年岁有限,一般人钻在利禄的圈子里,不知放怀远大,真
是可可怜之极。他的诗充满了这种悲悯的情感,“忧思独伤心”0一句可以
表现。这里楚辞的影响很大;钟嵘说他“源出于小雅”,似乎是皮相之
谈。本来五言诗自始就脱不了楚辞的影响,不过他尤其如此。他还没有用心
琢句;但语既浑括,譬喻又多,旨趣更往往难详。这许是当时的不得已,却因此
增加了五言诗文人化的程度。他是这样扩大了诗的范围,正式成立了抒情的五言
诗。
晋代诗渐渐排偶化、典故化。就中左思的咏史诗,郭璞的游仙诗,
也取法楚辞,借古人及神仙抒写自己的怀抱,为后世所宗。郭璞是东晋初的
人。跟着就流行了一派玄言诗。孙绰、许询是领袖。他们作诗,只是融化老、庄
的文句,抽象说理,所以钟嵘说像“道德论”05。这种诗千篇一律,没有
“我”;兰亭集诗各人所作四言、五言各一首,都是一个味儿,正是好例。
但在这种影响下,却孕育了陶渊明和谢灵运两个大诗人。陶渊明,浔阳柴桑人,
作了几回小官,觉得作官不自由,终于回到田园,躬耕自活。他也是老、庄的信
徒,从躬耕里领略到自然的恬美和人生的道理。他是第一个人将田园生活描写在
诗里。他的躬耕免祸的哲学也许不是新的,可都是他从现实生活里体验得来的,
与口头的玄理不同,所以亲切有味,诗也不妨说理,但须有理趣,他的诗能够作
到这一步。他作诗也只求明白诚恳,不排不典;他的诗是散文化的。这违反了当
时的趋势,所以诗品只将他放在中品里。但他后来确成了千古“隐逸诗人之
宗”06。
谢灵运,宋时作到临川太守。他是有政治野心的,可是不得志。他不但是老、
庄的信徒,也是佛的信徒。他最爱游山玩水,常常领了一群人到处探奇访胜;他
的自然的哲学和出世的哲学教他沈溺在山水的清幽里。他是第一个在诗里用全力
刻划山水的人;他也可以说是第一个用全力雕琢字句的人。他用排偶、用典故,
却能创造新鲜的句子;不过描写有时不免太繁重罢了。他在赏玩山水的时候,也
常悟到一些隐遁的、超旷的人生哲理;但写到诗里,不能和那精巧的描写打成一
片,像硬装进去似的。这便不如陶渊明的理趣足,但比那些“道德论”自然高妙
得多。陶诗都给人怎样赏味田园,谢诗教给人怎样赏味山水;他们都是发现自然
的诗人。陶是写意,谢是工笔。谢诗从制题到造句,无一不是工笔。他开了后世
诗人着意描写的路子;他所以成为大家,一半也在这里。
齐武帝永明年间西元四八三四九三,“声律说”大盛。四声的分别,
平仄的性质,双声叠韵的作用,都有人所出,让诗文作家注意。从前只着重句末
的韵,这时更着重句中的“和”:“和”就是念起来顺口,听起来顺耳。从此诗
文都力求谐调,远于语言。这时的诗,一面讲究用典,一面声讲究声律,不免侧
重技巧的毛病。到了梁简文帝,又加新变,专咏艳情,称为“宫体”,诗的境界
更狭窄了。这种形式与题材的新变,一直影响到唐初的诗。这时候七言的乐歌渐
渐发展。汉、魏文士仿作乐府,已经有七言的,但只零星偶见,后来舞曲里常有
七言之作,到了宋代,鲍照有行路难十八首,人生的感慨颇多,和舞曲描写
声容的不一样,影响唐代的李白、杜甫很大。但是梁以来七言的发展,却还跟着
舞曲的路子,不跟着鲍照的路子。这些都是宫体的谐调。
唐代谐调的发展,成立了律诗绝句,称为近体;不是谐调的诗,称为古体;
又成立了古、近体的七言诗。古体的五言诗也变了格调,这些都是划时代的。初
唐时候,大体上还继续着南朝的风气,辗转在艳情的圈子里。但是就在这时候,
沈佺期、宋之问奠定了律诗的体制。朝朝论声律,只就一联两句说;沈、宋却能
看出谐调有四种句式。两联四句才是谐调的单位,可以称为周期。这单位后来写
成“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的谱。沈、宋在一首诗里用
两个周期,就是重叠一次;这样,声调便谐和富厚,又不致单调。这就是八句的
律诗。律有“声律”、“法律”便是这个意思。但沈、宋的成就只在声律上,
“法律”上的进展,还等待后来的作家。
宫体诗渐渐有人觉得腻味了;陈子昂、李白等说这种诗颓靡浅薄,没有价值。
他们不但否定了当时古体诗的题材,也否定了那些诗的形式。他们的五言古体,
模拟阮籍的咏怀,但是失败了。一般作家却只大量的仿作七言的乐府歌行,
带着多少的排偶与谐调。当时往往就这种歌行里截取谐调的四句入乐奏唱。
可是李白更撇开了排偶和谐调,作他的七言乐府。李白,蜀人,明皇时作供
奉翰林;触犯了杨贵妃,不能得志。他是个放流不羁的人,便辞了职,游山水,
喝酒,作诗,他的乐府很多,取材很广,他是籍着乐府旧题来抒写自己生活的。
他的生活态度是出世的;他作诗也全任自然。人家称他为“天上谪仙人”07
;这说明了他的人和他的诗。他的歌行增进了七言诗的价值;但他的绝句更代表
着新制。绝句是五言或七言的四句,大多数是谐调。南经朝民歌中,五言四句的
谐调最多,影响了唐人;南朝乐府里也有七言四句的,但不太多,李白和别的诗
家纷纷制作,大约因为当时输入的西域乐调宜于这体制,作来可供宫廷及贵人家
奏唱,绝句最短小,贵储蓄,忌说尽,李白所作,自然而不觉费力,并且暗示着
超远的境界;他给这新体诗立下了一个标准。
但是真正继往开来的诗人是杜甫。他是河南巩县人。安禄山陷长安,肃宗在
灵武即位,他从长安逃到灵武,作了“左拾遗”的官,因为谏救房琯,被放了出
去。那时很乱,又是荒年,他辗转流落到成都,依靠故人严武,作到“检校工部
员外郎”所以后来称为杜工部。他在蜀中住了很久。严武死后,他避难到湖南,
就死在那里。他是儒家的信徒:“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他的素志08。
又身经乱离,亲见了民间疾苦。他的诗努力描写当时的情形,发抒自己的感想。
唐代以诗取士,诗原是应试的玩意儿;诗又是供给乐工歌妓唱了去伺候宫廷及贵
人的玩意儿。李白用来抒写自己的生活,杜甫用来抒写那个大时代,诗的领域扩
大了,价值也增高了。而杜甫写“民间的实在痛苦,社会的实在问题,国家的实
在状况,人生的实在希望与恐惧”09,更给诗开辟了新世界。
他不大仿作乐府,可是他描写社会生活正是乐府的精神;他的写实的态度也
是从乐府来的。他常在诗里发议论,并且引证经史百家;但这些议论和典故都是
通过了他的满腔热情奔迸出来的,所以还是诗。他这样将诗历史化和散文化;他
这样给诗创造了新语言。古体的七言诗到他手里正式成立;古体的五言诗到他手
里变了格调。从此“温柔敦厚”之外,又开了“沈着痛快”一派10。五言律
诗,王维、孟浩然已经不用来写艳情而来写山水;杜甫却更用来表现广大的实在
的人生。他的七言律诗,也是如此。他作律诗很用心在组织上。他的五言律诗最
多,差不多穷尽了这体制的变化。他的绝句直述胸怀,嫌没有余味;但那些描写
片段生活印象,却也不缺少暗示的力量。他也能欣赏自然,晚年所作,颇有清新
刻划的句子。他又是个有谐趣的人,他的诗往往透着滑稽的风味。但这种滑稽的
风味和他的严肃的态度调和得那样恰到好处,一点也不至于减损他和他的诗的身
分。
杜甫的影响直贯到两宋时代,没有一个诗人不直接、间接学他的,没有一个
诗人不发扬光大他的。古文家韩愈,跟着他将诗进一步散文化,而又造奇喻,押
险韵,铺张描写,像汉赋似的。他的诗逞才使气,不怕说尽,是“沈着痛快”的
诗。后来有元稹、白居易二人在政治上都升沈一番;他们却继承杜甫写实的表现
人生的态度,他们开始将这种态度理论化;主张诗要“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
人情”,“嘲风雪,弄花草”是没有意义的11。他们反对雕琢字句,主张诚
实自然。他们将自己的诗分为“讽谕”的和“非讽谕”的两类,他们的诗却容易,
又能道出人人心中的话,所以雅俗共赏,一时风行,当时最流传的是他们新创的
谐调的七言叙事诗,所谓“长庆体”的,还有社会问题的。
晚唐诗向来推李商隐、杜牧为大家。李一生辗转在党争的影响中,他和温庭
筠并称:他们的诗又走回艳情一路。他们集中力量在律诗上,用典精巧,对偶整
切,但李学杜、韩,器局较大,他的赵情诗有些实是政治的譬喻,实是感时伤事
之作,所以地位在温之上。杜牧作了些小官儿,放荡不羁,而很负盛名,人家称
为小杜老杜是杜甫,他的诗词采华艳,却富有纵横气,又和温、李不同。然
而都可以归为绮丽一派。这时候别的诗家也集中力量在律诗上。一些人专学张籍、
贾岛的五言律,这两家都重苦吟,总捉摸着将平常的题材写得出奇,所以思深语
精,虽出蹊径。但是这种诗写景有时不免琐屑,写情有时不免偏僻,便觉不大方。
这是僻涩一派。另一派出于元、白,作诗如说话,嬉笑怒骂,兼而有之,又时时
杂用俗语,这是粗豪一派12。这些其实都是杜甫的鳞爪,也都是宋诗的先驱
;绮丽一派只影响宋初的诗,僻涩、粗豪两派却影响了宋一代的诗。
宋初的诗专学李商隐;末流只知道典故对偶,真成了诗玩意儿。王禹偁独学
杜甫,开了新风气。欧阳修、梅尧臣接着发现了韩愈,起始了宋诗的散文化。欧
阳修曾遭贬谪;他是古文家。梅尧臣一生不得志。欧诗虽学韩,却平易疏畅,没
有奇险的地方。梅诗幽深淡远,欧评他“譬如妖韶女,老自有馀态”,“初如食
橄榄,真味久愈在”13。宋诗散文化,到苏轼而极。他是眉州眉山今四川
眉山人。因为攻击王安石新法,一辈子升沈在党争中。他将禅量大量的放进诗
里,开了一个新境界。他的诗气象洪阔,铺叙宛转,又长于譬喻,真到用笔如舌
的地步;但不免“掉书袋”的毛病。他门下出了一个黄庭坚,是第一个有意讲究
诗的技巧的人。他是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也因党争的影响,屡遭贬谪,
终于死在贬所。他作诗着重锻炼,着重句律;句律就是篇章句的组织与变化。他
开了江西诗派。
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说他“会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搜
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他不但讲究句
律,并且讲究运用经史以至奇书异闻,来增富他的诗。这些都是杜甫传统的发扬
光大。王安石已经提倡杜诗,但到黄庭坚,这风气才昌盛。黄还是继续将诗散文
化,但组织得更是经济些;他还是在创造那阔大的气象,但要使它更富厚些。他
所求的是新变。他研究历代诗的利病,将作诗的规矩得失,指示给后学,教他们
知道路子,自己去创造,展到变化不测的地步。所以能够独开一派。他不但创新,
还主张点经陈腐以为新;创新需要大才,点化陈腐,中才都可勉力作去。他不但
能够“以故为新”,并且能够“以俗为雅”。其实宋诗都可以说是如此,不过他
开始有意有运用这两个原则罢了。他的成就尤其在七言律上。组织固然更精密,
音高也谐中有拗,使每个字都斩绝在站在纸面上,不至于随口滑过去。
南宋的三大诗家都是从江西派变化出来的。杨万里为人有气节;他的诗常常
变格调。写景最工;新鲜活泼的譬喻,层见叠出,而且不碎不僻,能从大处下手。
写人的情意,也能铺叙纤悉,曲尽其妙;所谓“笔端有口,句中有眼”1。
他作诗只是自然流出,可是一句一转,一转一意;所以只觉得熟,不觉得滑。不
过就全诗而论,范围究竟狭窄些。范成大是个达官。他是个自然诗人,清新中兼
有拗峭。陆游是个爱君爱国的诗人。吴之振宋诗稍说他学杜而能得杜的心。
他的诗有两种:一种是感激豪宕,沈郁深婉之作;一种是流连光景,清新刻露之
作。他作诗也重真率,轻“藻绘”,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15。
他活到八十五岁,诗有万首,最熟于诗律,七言律尤为擅长。宋人的七言律
实在比唐人进步。
向来论诗的对于唐以前的五言古诗,大概推尊,以为是诗的正宗,唐以后的
五言古诗,却说是变格,价值差些,可还是诗。诗以“吟咏情性”16,该是
“温柔敦厚”的,按这个界说,齐、梁、陈、隋的五言古诗其实也不够格,因为
题材太小,声调太软,算不得“敦厚”。七言歌行及近体成立于唐代,却只能以
唐代为正宗。宋诗议论多,又一味刻划,多用俗语,拗折声调。他们说这只是押
韵的文,不是诗,但是推尊宋诗的却以为天下事物物穷则变,变则通,诗也是如
此。变是创新,是增扩,也就是进步。若不容许变,那就只有模拟,甚至只有钞
袭;那种“优孟衣冠”,甚至土偶木人,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即如模拟所谓盛唐
诗的,末流往往只剩了空廓的架格和浮滑的声调;要是再不变,诗道岂不真穷了
所以诗的界说应该随时扩展:“吟咏情性”、“温柔敦厚”诸语,也当因历代的
诗辞而调整原语的意义。诗毕竟是诗,无论如何的扩展与调整,总不会与文混合
为一的。诗体正变说起于宋代,唐、宋分界说起于明代;其实,历代诗各有胜场,
也各有短处,只要知道新、变,便是进步,这些争论是都不成问题的。
注释:01以上参用朱希祖汉三大乐府调辩清华学报四卷二期
说。
02“诗教”见礼记。经解。
03与吴质书。
0咏怀第一首。
05诗品序。
06诗品论陶语。
07原是贺知章语,见旧唐书。李白传。
08杜甫奉赠韦丞丈二十二韵。
09胡适白话文学史。
10沧浪诗话说诗的“大概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沈着痛快”。“优
游不迫”就是“温柔敦厚”。
11白居易与元九稹书。
12以上参用胡小石中国文学史上海人文社版说。
13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
1周必大跋杨诚斋诗语。
15陆游文章诗。
16诗大序。
文第十三
现存的中国最早的文,是商代的卜辞。这只算是些句子,很少有一章一节的。
后来周易卦爻辞和鲁春秋也是如此,不过经卜官和史官接着卦爻与年月
的顺序编纂起来,比卜辞显得整齐些罢了。便是这样,王安石还说鲁春秋是
“断料朝报”01。所谓“断”,正是不成片段、不成章节的意思。卜辞的简
略大概是工具的缘故,在脆而狭的甲骨上用刀笔刻字,自然不得不如此。卦爻辞
和鲁春秋似乎没有能够跳出卜辞的氛围去,虽然写在竹木简上,自由比较多,
却依然只跟着卜辞走。尚书就不同了。虞书、夏书大概是后人追记,
而且大部分是战国末年的追记,可以不论;但那几篇商书,即使有些是追记,
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