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诸世记 > 第三十章 故乡
    在海图上,这已经不再是巴拉伊西斯海,在中央大陆这一侧,连接东方耶塔拉苏大陆和东南方意图卡玛大陆的是赫比里海。赫比里海以它出奇的美丽和平静而著名,这里的海水是一种极其纯净的蔚蓝,在浅海有着各种各样奇异的植物和动物,随着天光的变换,这里的浅海植物和动物都可以变换自己的颜色,这使得赫比里海纯净的蔚蓝色里常常会折射出奇妙的光辉。同时,赫比里海有着令人不解的平静,没有任何暗礁和旋涡,也没有出其不意的急流,这片广阔的大海就如同一位最温和的女子,永远保持着令人陶醉的端庄和优雅。

    在冥界,耶塔拉苏大陆曾经以这样一种姿态存在,冥界最美丽的万湖之地,四季如春的鱼米之乡,风光明媚的人间天堂。不论其他大陆如何浮生千变,风起云涌,耶塔拉苏永远有着始终如一的温暖气候,悠然自得的人民和数不尽的美酒,不知有多少人愿意冒着危险远渡重洋来到这里,而不论对什么人,耶塔拉苏都以同一种春光无限来迎接,让每一个人都沉醉于充满氤氲酒香的温暖空气中,把现实变得如同梦幻般美好。

    因为靠近四季如春的耶塔拉苏,赫比里海上也没有猛烈的风,没有滔天巨浪,风都带着春意,温暖着每一个历尽艰辛来到这里的人们的心。离耶塔拉苏越近,天气就越温暖,对于在博萨瓦的冬季都敢于跳进海水中的水手们来说,赫比里海简直如同天堂般可爱。许多水手都下水去,赫比里海的海水温润纯净,浅海的景色妩媚多姿,从死灵谷地逃出来的年轻水手们都尽情享受着这里的平静和美丽,也许是因为耶塔拉苏人并不靠渔猎为生,赫比里海的许多海生动物似乎都本能地不惧怕人类,对于下水的水手,很多小型海兽都好奇地围拢来,当水手们想要向它们接近,它们却又害羞地躲开,可是当船上的人向它们伸出手去的时候,它们却又愉快地接受了人们的爱抚。尽管水手们大多身手敏捷,技艺精湛,却都没有想要捕猎这些小海兽,刚刚的劫后余生使得每个人都对生命充满了热爱和感恩,这幅人兽嬉戏的景象像是将要到达人间天堂的预告,仅仅因为靠近耶塔拉苏,就使得赫比里海拥有了令人艳羡的美好。

    这已经是驳船离开死灵谷地的第15天,天气始终是这样好,不论白天还是夜晚,空气中始终都充满着温暖的气息,到了现在,每个人都脱去了冬装,火炉早已不再使用,客舱里也常常能够被天光照耀,潮湿的被子都被晒得松软,船上水手们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好,很多时候,他们喜欢小小地赌上几次,那罗常常参与这种游戏,对于大海,强壮的水手们有很多办法,然而,对于一个盗贼,除了在每次的赌局中心甘情愿地奉上赌注,水手们的办法并不多,尽管如此,人们也依旧兴高采烈。在这个过程中,那罗完全就和往常一样,以至于阿什亚常常看着他怀疑,那个晚上,当他听到要到耶塔拉苏去的要求时,那种痛彻心肺的反感到底是不是真的。

    也许是这里的好天气吧,阿什亚总是这样想,在这样明媚的天光里,在这样温暖的微风中,在这样平静美丽的海上,想要不快活都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然而到了第16天,许多人的愉快都渐渐收敛了,在第17天里,船主终于下定决心走到那罗身边,这时,那罗和阿什亚正站在船舷旁望着一直在他们船前嬉戏的一群海兽。

    “先生,”船主说,“我不得不跟您说,我们不能再前进了。”

    阿什亚略带惊讶地望着船主,然后更加惊讶地发现那罗居然一点也不惊讶。

    “你想要什么?”那罗问。

    “我给您两艘救生船,五天,不,七天的淡水和食物,”船主试探地说,“可以么?”

    “我在问你想要什么,”那罗嘴角一挑,眼睛里闪过一缕不可捉摸的笑容,说,“不是问你要给我什么。”

    船主一开始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听懂之后,他一下子惶恐起来,说:“先生,我不能再向前走了,还有三天就到耶塔拉苏了,现在我们离那里已经太近了,我不知道那里现在有些什么,我们的命刚刚捡回来,先生,我不想把它再扔掉!”

    那罗不置可否地转过头,说:“我没有要你继续向前走。”

    这时,阿什亚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再次全部消失,那罗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冷冷的寒意。

    船主更加惶恐,他看了看阿什亚,又转向那罗,说:“先生……”

    “我给你的钱够买十次你这整条船的人的命了!”那罗打断他,说。

    “可是,先生,”船主沮丧地说,“我本来并不想赚这钱的啊。”

    “救生船全给你,留下三天的水和粮食,剩下的你都带走,”那罗不容置疑地说,“就这样。”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回去。

    “先生,那罗先生!”船主在他身后急声说,“请您……这船是我好不容易挣来的,那罗先生!”

    那罗这时已经走进了客舱,并不理会他。船主只好转向阿什亚,阿什亚笑了笑,说:“你怕什么呢?天气这样好,海又这样美。”

    船主看着他,最后只是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走了回去。

    船舱里索伦仍旧坐在那个角落,他像是并不喜欢天光,也不喜欢人群,从不走出舱外,那罗拎起茶壶,喝了一口,走到索伦身边,注视着他,然后蹲下来,说:“你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很高兴,你就算不高兴难道就不能装得高兴一点么?”

    索伦抬起头看着他,那罗的脸上并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他又垂下头,说:“我没有不高兴。”

    那罗重重地把茶壶放在地上,说:“别人和你说话的时候,你为什么就不能看着他呢?”

    索伦再次抬起头看着他,想要说什么,又没有说。

    那罗烦躁起来,说:“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是属于这种情况么?”

    索伦看着这个年轻的妖灵,完全明白他心里的感受,却又没有劝慰他的资格,他只能再次垂下头去,觉得难过。

    那罗却又被他的举动惹恼了,他扳过他的肩膀,说:“怎么了?你就真的没有一句话可以和我说说么?”

    “那罗,”阿什亚就在这时站在门口叫他的名字,然后走过来,拍了拍这个盗贼的肩膀,说,“那罗……”

    那罗一下子就泄了气,他似乎精疲力竭地挨着索伦坐下,向后一倚,长长地叹了口气。

    其实是自己在伪装吧,明明在乎,却害怕向自己承认,而当面具被一次次碰触,终于脱落的时候,恼火只因为无法面对这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不管是谁,在我心里,将自己推往这里的,始终都是我自己。

    阿什亚看着那罗,非常理解他的急躁,然后他也在索伦旁边坐下来,看了看索伦,抚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其实你只要跟我聊聊天,”那罗喃喃地说,“这里太寂寞了,他们走了之后,就更寂寞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索伦说:“你寂寞,是因为你的心是空的……”

    那罗和阿什亚都略带惊讶地看着他,索伦像是很后悔自己说了这句话,垂下头去,避开了他们的目光。

    “那么,”阿什亚说,“你不需要我们的陪伴,是因为你的心里已经装满东西了?”

    索伦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极其淡漠地一笑,说:“也许吧,如果,我的心还在的话……”

    阿什亚和那罗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那罗笑了起来,把头枕在胳膊上,说:“好了,好了。”

    其实这个飘族人也应该有着关于战争的惨痛回忆吧,那罗想,寂寞,是因为我的心是空的……

    离开死灵谷地的第17天,船主和他所有的水手都乘坐救生船返航了,本来热闹的驳船骤然安静下来,尽管天气依旧像前几天一样好,空气里却有了一丝异样的味道,离耶塔拉苏越近,浅海里的植物和动物越少,不再有海兽在海面上嬉戏,也不再有五彩缤纷的植物,在明亮的天光下,赫比里海的宁静慢慢变成死寂。远方的海面有一个黑点,像是前几天常见的小型海兽,随着波浪缓缓飘荡着,阿什亚向海面探出身子,像往常一样伸出手去,船向前行驶,那个黑点向他们靠近,然后阿什亚蓦地收回手,目光突然一颤,那黑点飘近了,并不是什么海兽,这是一副枯骨,已经看不出是什么动物,被海水冲刷得惨白的骨架嶙峋地袒露着,深陷的漆黑眼窝突兀地暴露在空气中,天光依旧明媚,海水依旧蔚蓝,然而,这副枯骨却使得这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沉重。阿什亚沉默地看着骸骨飘近,温暖的海风吹拂在他脸上,而此时的风,并没有带给他如往日一般的愉快。

    那罗不知什么时候从操作舱走出来,站在阿什亚旁边,注视着这副慢慢靠近,又渐渐远离的枯骨,似乎嘲弄地一笑,说:“我说过了,在现在的耶塔拉苏,你只能看到这个。”

    阿什亚转过头,那罗脸上真的只有嘲弄的笑容,然后他再也不看那具骸骨,平静地离开了甲板,重新走近操作舱里。阿什亚转过头来,一瞥之间,看到索伦居然也站在舱口,注视着这副白骨,然后,看到阿什亚在看他,又退了回去。

    这副第一次出现的枯骨在阿什亚心里引起的惊讶和沉重在之后的几天里越来越淡漠,因为从那天之后,白骨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海面上,在漫天明亮的光芒闪烁中,漂浮在海面上的枯骨也闪烁着明亮的光,不论什么时候走到甲板上,都会看到或多或少的白骨向他们飘过来,温暖的气候,晴朗的天气和飘满海面的白骨,在此时,不知道是它们中的哪个更加不合时宜。

    三天之后,已经可以看到远方大陆的影子,在正午明亮的天光下,海洋与大陆的交界处银光闪烁,像洒满钻石般光芒灿灿,这是一幅十分美丽的远景,站在船舷上望着它,尽管脚下蔚蓝的海面上依旧漂浮着累累白骨,在阿什亚心里,这多少也成为了一些安慰。

    船驶向海岸,大陆越来越近,直到这时,阿什亚才震惊地看到,那些钻石般在天光下闪耀的,是满满一沙滩的白骨。

    现在在他眼前的,是蔚蓝的浅海,水波流转下雪白细致的沙滩,还有布满整个沙滩的枯骨,海水年复一年地抚摸着这些枯骨,不再有残红的血,不再有破碎的躯体,所有最惨烈的死亡都只以这一种方式沉默在海边,将自己最后的向往赤裸裸地袒露在海风中,这里有最美丽的海和最触目惊心的白骨散乱,曾经的人间天堂现在毫不掩饰地把她在所有到达这里的人们心中的第一印象定位为一地枯骨,现在,就用这一地枯骨充当第一眼的惊喜。

    这是这块最美丽的大陆上性情温和的妖灵们留给自己的最后的关于战争的回忆,已经不能分辨究竟是谁,是什么在这片海滩上化为白骨,船靠了岸,下了锚,阿什亚许久之后才转过身,看到那罗就站在甲板上,海风扬起他湛青的头发,在明亮的天光下,他的脸孔模糊,头发挡住他的眼睛,在这时,阿什亚心里一动,觉得有什么触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这就是耶塔拉苏,冥界最美丽的万湖之地,四季如春的鱼米之乡,风光明媚的人间天堂么?

    那罗什么也没有说,走过阿什亚身边,从船舷上翻过去,踏进浅海,拖过钎绳,用力把船拖向岸边,他的背影在天光下就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阿什亚跳下船,快步走到那罗身边,拦住他,汗水已经湿透了这个妖灵的头发,他从凌乱的发丝中看着阿什亚,湛青的眼睛里有一种倔强的漫不在乎。

    “不用了……”阿什亚低声说,“我们不再需要它了……”

    那罗看着他把钎绳从他肩上拿开,直起身子,许久之后,他抬起手来按在自己额头上,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口气。

    索伦走过来,阿什亚看到他的脸色惨白,嘴唇似乎在微微颤抖着。

    那罗向前走去,趟过浅海,走上雪白的海滩,不远处出现零星散落的漆黑的柱子一样的东西,那罗一直走过去,停在一截柱子前,终于向他们转过身,笑了一笑,说:“欢迎来到耶塔拉苏,冥界最美丽的万湖之地……”

    阿什亚这时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柱子,是一截一截被烧焦的枯树,扭曲佝偻着兀立在海天之间。

    大地黑白分明,在雪白沙滩的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漆黑的焦土,到处都是被烧焦的树木遗骸,这里似乎曾有过一片树林,现在已经无法想象当初的郁郁葱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奇怪的味道,仍旧可以分辨出一丝酒香,而这绵延万年的酒香现在混合着血腥和焚烧的气味,五年的时间过去了,这种气味仍旧盘桓不散,覆盖了整个耶塔拉苏。

    不远处不知是什么建筑的废墟,依稀可以看到高大的房梁,所有石料上都残留有烧毁的痕迹,这里似乎曾经是一片巨大的建筑群,在焦土上,到处都是倒塌的废墟,除了烧焦的痕迹,许多柱子上都残留有紫黑的血痕,白骨就夹杂在这些废墟之间,不论以前是什么模样,现在,所有生命的迹象都已经消失,白骨与废墟,都同样只是那个逝去的时代的残骸。广阔的大地寸草不生,无论是柔软的红土地,坚硬的黄土地还是肥沃的黑土地,现在都只是一片焦土,除了灰烬与烟尘,大地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这里以前是一片白葛林,”那罗向前走着,说,“有着挺拔的树干和宽大的绿色叶子,所有房子都在树林形成的围墙里,有漂亮的草坪和酿酒的作坊……”

    他说着,走过一片废墟,停下来,转过头看着阿什亚和索伦,一笑,说:“万湖之地,这就是耶塔拉苏的湖。”

    阿什亚走过去,震惊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片废墟之后应该是一个小湖,然而,现在的湖里水像沸腾般翻滚着,并且,拥有一种触目惊心的血红的颜色,不是想象中碧波无痕,温润如玉的明镜般的湖,这几乎就是一池翻滚的鲜血,在明亮的天光下狰狞着刺目的鲜红。

    那罗只是慢不在乎地一笑,抬起胳膊指着另一边,那边是一快巨大的洼地,沉陷的洼底几乎铺满一层白骨,宛如一个巨大的坟墓,却在快要完工的时候忘记了填上封土。那里保存有完整的骸骨,许多尸骨扭曲着,残损了,却仍旧保有它们最原始的形状,似乎时间也从他们生命停止的那一刻静止了,一年又一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和改变。

    “这是……”阿什亚轻轻地说。

    “这也是一个湖,”那罗说,“曾经,它也一个湖。”

    阿什亚蓦地地抬起头看着他,那罗看着旁边仍旧血水翻涌的湖,说:“总有一天,当它干涸的时候,你也会看到这样的情景。”

    阿什亚吐了口气,闭了闭眼睛,一直到现在,他们没有见到一个人,他们所见的,就只有焦土,废墟,尸骨。

    焦土,废墟和尸骨,这就是现在的耶塔拉苏,冥界曾经最美丽的万湖之地,四季如春的鱼米之乡,风光明媚的人间天堂。

    现在,在这个天堂里,剩下的只有孤寂的死亡。

    “你的运气真好,”那罗说,“这正好就是我的故乡,耶塔拉苏最南边的白葛城,而且,你站的这个地方,曾经就恰好是我的家,是我出生的地方。”

    阿什亚心里又是一震,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废墟,然后抬起头,看到那罗把右手搭在左肩上,扬起头来,任由温暖的海风吹乱他的头发。

    “怎么会这样……”阿什亚喃喃着,“五年了,已经五年了……”

    那罗冷冷地笑了一声,说:“你满意了么?这就是耶塔拉苏,冥界最美丽的万湖之地,人间天堂。”

    “那罗……”阿什亚轻轻叹息着说,“对不起,我没有想到,是这样,居然会是这样……”

    那罗又冷笑了一声,在这一瞬间,阿什亚看到这个玩世不恭的盗贼眼睛里闪过一抹极其明亮的严厉。

    “总有一天,”那罗说,“总有一天……”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只是转过身来,注视着脚下的废墟,咬紧了牙。

    索伦就在这个时候跪倒在地,抬起手掩住了自己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