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诸世记 > 第三十一章 古印
    耶塔拉苏的夜晚晴朗而温暖,静寂无声,湖面上翻滚着的血红色的水闪闪发亮,那罗在庞大主屋的废墟旁点起火堆,阿什亚沿着海边走,看到索伦正抡起大棰把半截木桩钉进浅海里去,沉重的敲击声在空旷的海滩上回响,这工作完成之后,他又背起纤绳把船拉向岸边,然后把锚绳套在刚刚打好的木桩上。他重又趟进浅海里,爬上船,半晌之后,拖出沉重的跳板,把它的一端推到岸上,随即他返回船舱,拎着食物和水出来,从跳板上走到岸上来,然后他坐倒在沙滩上,大口喘着气,剧烈地咳嗽着。从他们遇到索伦那时起,这个飘族人的身体就一直很虚弱,并没有转好的迹象,这一连串的工作让他精疲力竭,而他只休息了片刻,就站起身,向前走来。

    阿什亚迎着他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东西,看了看他。

    索伦空着手站着,看着阿什亚,轻轻地说:“我只是……想帮点忙……”

    “我知道。”阿什亚打断他。

    索伦沉默了很久,然后,像是犹豫着说:“是谁该为这场战争负责,你认为是谁要为这里的一切负责呢?”

    阿什亚望着周围散落满地的尸骨,叹了口气,然后淡淡地笑着说:“我现在不知道,不过,”他说着望向索伦汗水淋漓的脸,说,“每个人心里不是都有一个答案么?”

    索伦沉默了,半晌之后,他低声说:“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里来呢,如果人们愿意忘记,为什么还要不停地提醒他记起那些要忘记的东西呢?”

    阿什亚看着他,温和地说:“索伦,如果忘记是一件那么容易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忘记是不负责任的,”索伦沉声说,“是么?”

    阿什亚望着他,略带迷惑地沉默着。

    “为什么?”索伦接着说,“有的人死了,有的还活着,为什么是那些人死了,而活着的人为什么可以活着,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

    他说着,抬起左手伸向夜空,夜晚的微弱天光透过他的指缝照射在他漆黑的眼瞳里,折射出一缕凄冷的闪亮。

    阿什亚研究似地看着他,说:“索伦,也许我并不了解冥界,飘族人……”

    “飘族人都是没用的废物,”索伦冷冷地打断他,说,“也自然感觉迟钝,头脑简单,是么?”

    阿什亚审视地看着他,平静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索伦。”

    索伦沉默着垂下了头。

    “也许大家都觉得一个通灵师是应该无所不晓的,”阿什亚说,“可是,对于我们来说,许多东西都只是一种技艺,而我们自己并不知道这到底代表了什么,而且,知道得越多,就越发迷惑……”

    他说着,举起右手,轻轻点了点食指和中指,一小撮洁白的沙子流水般离开地面,悬在他手掌上方流转,闪耀着微弱的银光。

    索伦入神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奇迹。

    “你看,”阿什亚轻声说,“如果我触摸它,我就可以知道最后留在它身体上的记忆,是谁最后倒在这里,流出的鲜血有多么温热……”

    他说着,闭上眼睛,轻轻把细纱握在手中,片刻之后,他松开手掌,细纱依旧在他手掌上盘旋。

    “可是,”他接着说,“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又能做些什么,挽救些什么,还是改变些什么呢?”

    索伦专注地看着他,阿什亚收回手,细纱蓦地散落在沙滩上。

    “如果在出生之前就可以选择,”阿什亚微笑着说,“每个人都想要去做神使了吧。”

    索伦没有说话。

    “人们为什么活着,又为什么死去,”阿什亚说,“我只知道,只要活着,就要继续活下去,努力地,很努力地,继续活下去……”

    “继续活下去?”索伦看着他,“不管发生过什么?”

    “不管发生过什么,”阿什亚平静地说,“不管还要发生什么,继续活下去。”

    索伦淡淡地一笑,垂下头,说:“那么,不管犯过什么罪也都不必死去了?”

    阿什亚也轻轻地一笑,看着他说:“死亡是一件事,而赎罪是另一件事,为什么人们一定要把这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扯到一起呢?”

    索伦似乎呆了呆,恍惚地看着阿什亚。

    阿什亚吐了口气,从怀中把那方古印拿出来,说:“你说如果心是空的,人就会寂寞,可是,人们的心其实很小,如果很早就把心装满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就只好慢慢腾挪,空出新的地方来装新的东西,如果你很慢,就可能一生都在搬运那些旧的东西,永远放不进新的东西……”

    他说着,蹲下来,把那方印按在沙滩上,细致的洁白沙滩上留下清晰的“摩娑摩坷”四个字。

    两个人都在夜晚微弱的天光下看着这几个字。

    “不管是什么让我们活着,”阿什亚说,“反正,我们现在活着。”

    他说完,站起身看着索伦,索伦目光里有一种软弱的困惑,他看着沙滩上的字,又看着阿什亚,说:“只是,我不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阿什亚看了看他,轻轻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前面的一片废墟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阿什亚和索伦同时转过头,在天光下,他们清楚地看到一个人影在废墟后一闪而逝,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马上向那里走过去,废墟仍旧是一片废墟,没有任何人,他们没有停顿,赶回了宿营的地方,那罗已经点起了一堆篝火,正躺在火堆旁。

    阿什亚走过去,在那罗身旁坐下。

    “吃的拿回来了?”那罗翻身坐起来,问他们。

    索伦把食物和水递给他,那罗接过来,拉开食物袋子找吃的。

    “那罗,”阿什亚说,“耶塔拉苏已经没有人了,是么?”

    “当然有。”那罗回答,把几块咸肉串在枯树枝上架到火上烤。

    阿什亚和索伦心里一动,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阿什亚问:“还有什么人?”

    “一个浮灵,两个妖灵。”那罗说。

    索伦什么也没说,坐在了火堆旁,阿什亚叹了口气,说:“那罗,我们刚刚在海边看到了一个人。”

    那罗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抬起头看着他们,然后微微皱起眉毛,说:“你们,看到了一个人?”

    “对,”阿什亚看了索伦一眼,说,“一个人在废墟后面一晃就不见了,但是,我们都看得清楚,那是一个人。”

    那罗疑惑地看着他们。

    索伦慢慢地低声说:“我想,你应该不是耶塔拉苏唯一幸存的人,那些活下来的人也未必都逃到了别的大陆去……”

    那罗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烤咸肉,说:“管他是谁,管他要做什么。”

    他说着,把已经开始冒油的咸肉塞到阿什亚和索伦手里。

    “可是,”阿什亚说,“你说过这里是你的家……”

    那罗蓦地看了阿什亚一眼,阿什亚马上住了口。

    那罗顿了顿,翘起嘴角一笑,又从袋子里抓起一块冷饼咬了一口,说:“我家里的人都死光了,伟大的斯达拉卡马家族现在只剩下一个贼了。”

    直到这时,阿什亚才终于确定偶尔在这个盗贼身上发现的那种古怪的高贵是真实存在的,那罗并没有成为一个彻底的盗贼,在他心底的最深处,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是谁。

    “不要管别人的事,”那罗一边嚼着又冷又硬的饼,一边说,“你只要记着快点办完你的事,然后兑现你的诺言。”

    阿什亚咬了一口咸肉,顿了顿,说:“如果这里已经没有人了,就是说,僧侣也都死了,对么?”

    “除非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个是个和尚。”那罗回答。

    阿什亚叹了口气,拿出那个黑色的印,那罗顺手把它拿了过来,掂了掂,往身旁焦黑的土地上一按,“摩娑摩坷”几个字显现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这是我们本族的文字,”阿什亚说,“它的意思是‘摩娑摩坷’。”

    “‘摩娑摩坷’?”那罗不明就里地说,“你们的本族文字?”

    阿什亚点了点头。

    那罗看了看索伦,索伦也正在看着阿什亚。

    “‘摩娑摩坷’是什么?”那罗问,“有你们本族文字的印为什么会在冥界?”

    “我不知道,”阿什亚说,“博萨瓦大陆的僧侣告诉我这个秘密保存在耶塔拉苏大陆的僧侣这里。”

    “所以,”那罗盯着他,“你要到这里来,仅仅为了你的好奇心?”

    阿什亚看着他湛青的眼睛,考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冥界的每一块大陆上都有一本叫做‘天堂之路’的书,传说那是历代神祗在创造朝圣之塔的时候同时造就的,它记载了每一个大陆上最重要的东西,‘天堂之路——博萨瓦记’在卡非曼家里,也就是你撕下地图的那一本。”

    那罗先是一怔,然后下意识地笑了笑,说:“那我不是毁坏了神物?”

    阿什亚轻轻一笑,说:“这是传说,你也看得出,这本书并不像已经经过了这么久远的历史。”

    “但冥界的七块大陆上确实都有‘天堂之路’,”索伦说,“而且,没有人知道它们的作者。”

    阿什亚和那罗都看着他,然后那罗笑嘻嘻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七块大陆都去过了,七本书都见到过了?”

    索伦一怔,没有回答。

    “不管怎样,”阿什亚接着说,“我在卡非曼家里的时候从这本书里读到过这样一段话,‘创世神将朝圣之塔作为通往他的天堂的唯一道路,在摩娑摩坷的光芒下,进入他的灵魂,释放被掩藏的命运,所有一切未见的将成为永恒的归宿,而所有荣耀全归于摩娑摩坷……’”

    那罗和索伦都怔怔地听着,许久之后,都还沉默着。

    阿什亚看着他们,说:“这段话在‘朝圣之塔’这一章里,这也是这整本书里我唯一看不懂的地方。”

    那罗和索伦仍旧沉默着。

    “然后,”阿什亚说,“我就在博萨瓦的朝圣之塔看到了这件圣物,它上面是用我的本族文字镂刻的‘摩娑摩坷’,可是,从小到大,从没有人和我提到过这四个字,这到底代表什么,耶塔拉苏的‘天堂之路’里是不是也有这段话,是不是所有的‘天堂之路’里都有这段话,耶塔拉苏到底又保存着什么秘密?”

    那罗看着这个浮灵极其认真的脸,专注的银色眼睛,半晌,才回过神来,勉强笑了两声,说:“你可不要问我这么多为什么,我一个都想不出,而且,说实话,只是听你这些问题就已经让我头疼了。”

    他说着,看了看索伦,索伦脸上的表情也很古怪,他说:“可是,你为什么一定都要知道答案呢?”

    为什么?

    阿什亚看了看他们,在心里轻轻地一笑。

    我想要走遍三界所有地方,我想要能够回答所有问题,解开所有秘密,我想要拥有真正的天空,开启每一座朝圣之塔……

    “每个人小的时候,”他淡淡地说,“也许都做过梦吧,其中有一些,是长大以后偶尔还会想起来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索伦说:“那个梦把你的心装满了,直到现在还没有给新的东西挪出位置,是么?”

    阿什亚目光一闪,看了索伦一眼,索伦的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漆黑的眼睛里毫无生气。

    阿什亚低下头想了想,然后自嘲地笑了笑。

    那罗向后一躺,嘲弄地说:“小的时候我倒是一直都在做梦,直到有一天突然醒过来,发现人全死光了。”

    索伦垂下了头。

    “如果明天就会死,”阿什亚忽然问,“今天你会做些什么?”

    那罗毫不在意地说:“当然是去找最好的姑娘,能找几个就找几个。”

    阿什亚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然做什么,”那罗说,“你要做什么?”

    阿什亚抬起头想了想,一笑,说:“我不想死,一点儿也不想……”

    “我就知道,”那罗懒洋洋地说,“只要活着,做奴隶也好,挨鞭子也好,你都不在乎。”

    阿什亚沉默了,那罗似乎发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他坐起来看了阿什亚一眼,这个浮灵却依旧平静如初。

    “我是说……”那罗说。

    “我知道,”阿什亚打断他,轻轻一笑,“你说的对。”

    那罗提起一口气,想要说什么,可是看到阿什亚的眼睛,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吐了口气,躺了回去,片刻之后,他又坐起来,看着一直沉默的索伦,说:“如果明天就死掉,你要做什么?”

    索伦看着他们,然后把目光移开,漠然地说:“什么也不做,就等着死掉。”

    那罗笑起来,说:“不错,从我们遇到你那天起,你就一直是这样做的。”

    阿什亚拍了拍索伦的肩膀。

    “可是,”那罗笑着说,“那不无聊么,至少你也要数几个数,看自己到底在数到多少的时候死掉……”

    索伦淡漠地注视着火堆。

    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在死之前不停的数数,财产,爱,快乐与痛苦,幸福与悲哀,每个人都在不停地数着自己的得与失的数量,直到某一天,数到某一个数的时候,死去,让它们随着生命一起消失,无影无踪。

    阿什亚在跳动的火光中仔细端详着这个古印,仍旧和以前许多次的观察一样,除了这几个字,再也没有别的标记,这个印像是用一种很奇特的石头制成的,光滑而又冰冷,闪耀着黯淡的光泽。

    “如果你触摸到它,是不是也可以知道一些东西,”索伦对阿什亚说,“就像那些沙子?”

    “对,”阿什亚说,又笑了一下,“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好象总是不敢。”

    他说着,把印捧在左手心里,闭上眼睛,轻轻地把右手覆盖上去,他的手掌里发出一种微弱的银光。

    一刹那的电光火石般的奇异颤抖传遍全身,在永恒的轮回中,徘徊不肯去的是谁的冷眼?仿佛是来自远古的巨大声响海潮般不停地撞击着耳膜,宛如万人齐颂,却不知道吟唱的是向谁祈祷的词句,无数个声音同时轰鸣,是谁川流在时空中央,是什么化作希望,绽放成一朵不肯凋零的花,用一生去追寻一个生存的理由……

    “阿什亚!”

    阿什亚蓦地睁开眼睛,看到那罗和索伦都围在他身边,那罗正抓着他的肩膀晃,他惊醒般松开手,银光消失,印掉落在地上,他的心还被那种巨大的压迫感压着,砰砰地跳,然后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全身都出了一层冷汗。

    “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那罗急声问。

    阿什亚闭上眼睛,长长地吐了口气,想让自己回复平静,看到了什么?并没有看到什么,然而,那种真真切切深入骨髓的,却是一种真正的感动,痛彻心肺的感动。

    “阿什亚!”那罗急促地说,“怎么了!”

    阿什亚急匆匆地摇了摇头,抬起手拭去了额角的汗珠,沉默了片刻,才说:“我……我说不清楚……”

    那罗真正糊涂了,他看了看阿什亚,又看了看地上的印,然后把它捡起来,仔细端详着,迟疑着说:“也许你能发现什么,不过,就我看来,它只是很像我们这里酿酒作坊用的印。”

    “酿酒作坊?”阿什亚问,“酿酒作坊要用印么?”

    “没错,”那罗又躺了回去,把那个印丢给阿什亚,说,“天亮之后我们去找一个看看吧。”

    阿什亚看了看索伦,索伦不置可否地转过身去,往火堆里加了一根枯枝。阿什亚决定今晚什么也不要再想,从袋子里拿出食物,穿在树枝上开始烤。

    索伦背过身去拿枯枝的时候,漆黑的眼睛里忽然闪出极其锐利的光芒,向远处漆黑一片的废墟扫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