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朋友
“在东边的森林里，有一个很深的山洞，洞的最深处有一个开满鲜花的小坟，”索伦望着幽深碧绿的森林，对阿什亚说，“……把我埋在那里……”
阿什亚略带惊讶地看了看他，索伦轻轻地一扬手，两旁的树木马上悄无声息地伸出柔软的长长的枝条，温柔地托起了那罗的身体，同时，另一些枝条轻轻地挡在了阿什亚面前。
这是阿什亚第一次看到索伦在他面前使用神使的力量，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这些骤然充满了神奇生命力的植物，看着索伦消失在密林深处，又看着毫无知觉的那罗，不由得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知道那罗是怎么想的，在冥界，他坚持要进入洛恩斯山脉，他要寻找传说中的恶灵骸骨，因为它具有巨大的力量，可以使一个妖灵获得无法想象的可怕的能力；他要去天界，因为传说中，背叛的神使瑟尔西斯被囚禁在天界中的某个地方。
他不知道这个妖灵是如何从那场惨绝人寰的悲剧中幸存下来，也不知道在这些年里他是怎样生活的，他只知道，在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孔背后，这是一个怎样固执地坚守着自我的人，在到达天界，找到罪魁祸首之后，这个昔日的斯达拉卡马大少爷又将要做些什么？
而现在，神使瑟尔西斯即将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拯救他。
退到了密林深处，那罗被稳稳地放在了面前的草地上，索伦望着这张曾经神采飞扬的惨白的面孔，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他腾空而起，身形一闪，在这片密林上空布了一个硕大的结界，他的结界是一种闪亮的细如蛛丝的线形光线，光芒消失之后，他落回地面，站定，深吸了口气，在心里默念了长长的法诀，随后，周围的空气开始抖动起来，整座森林仿佛预感到什么似的开始颤抖，这颤动越来越剧烈，终于，无数细小的野草小树开始纷纷折断，所有花朵全都掉落下来，花瓣纷飞，在颤动的空气中四处飘落，林鸟全部惊飞，撞到森林上空的结界上，被结界中封存的力量震昏，落了下去，林中的野兽狂乱地四处奔逃，大地在成群的野鹿的踩踏下隐隐震动，嘶命震天，它们同样在森林边缘的结界上被震昏，大批的野兽纷杂的倒下，许多体质虚弱或者幼小的野兽在这强大的力量下死去。
这是一种创造与毁灭并存的力量，生命将在死亡中诞生。
终于，索伦想，他还是用到了它。
他蓦地挣开眼睛，仰天大喝，将双臂伸向天空，天地之间突然狂风大作，飓风撕扯着森林，发出凄厉的悲鸣，无数树木当场折断，无数野兽在一瞬间被狂风卷上天空，重重地摔落在地，整座森林里的植物都仿佛要被连根拔起一般剧烈的抖动着，然后在一瞬间骤然长大，树干猛地增粗两倍，枝条全都疯狂地生长，叶子拼尽全力地张大，再张大，将所有空地全部挤满，它们扑向它们的主人，嘶鸣着在他身边颤抖。
索伦的身上腾起一圈金色的光晕，狂风掀起他的衣裾，他漆黑的头发在风中猎猎飞舞，他又高声念出一串法咒，双手一挥，将这金色的光芒洒向四周，周围的植物哭泣般哀鸣着，不堪重负地颤抖着，继续以可怕的速度和规模增大，将这空间变为盘根错节的密不透光的所在，只有在这其中的神使全身闪耀着金光，宛如这个世界里的太阳。
然后，索伦深深吸了口气，开始默念一个长长的复杂的咒语，然后，这声音冲出他的喉咙，在整个森林里回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宛如天边的惊雷，整座森林都在这咒语的声音里颤抖，他猛地收回双手，无数光芒都向他汇聚，这些植物全都痉挛着，从它们巨大的躯干、枝叶上渗出微微发亮的气流般的闪光，这些生命之气全都涌向索伦，注入他的额头，整座森林都拼尽了所有生命力，把它交给它们的主人。
索伦身上的光芒越来越亮，光晕越来越大，所有得到的生命之气都贮存在他的身体里，他感到身体里越来越热，胸口像要涨裂般剧痛起来，他咬紧牙，目光滑向脚下的那罗，多一分力量，就多一分拯救他的希望。无数巨大的树木在耗尽了生命之后枯萎，折断，碧绿化为焦黄，不知过了多久，索伦周围的光晕已经亮得刺眼，照耀了周围偌大的空间，在他周围100米之内的树木已经全部枯萎，他感到身体里面灼热的火焰已经已经从头顶一直烧到了脚底，越来越热，越来越难以承受，他调集了自己所有的灵气用来疏导这些涌动的力量，森林仍旧继续哀鸣着将生命之气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蓦地，一股金光混合着鲜血冲破他的胸膛喷溅出来，这里是他同恶魔订立盟约的时候种下邪灵符咒的伤痕，也从那时起成为他身上最薄弱的地方。他又惊又痛，念了最重的封印咒狠狠点在自己身上，鲜血顺着嘴角滴落，他用对待敌人的咒语封住了自己身上的缺口，把这些脱缰野马般的力量留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整座森林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将所有的生命力都送入了索伦的身体里，这时，他的全身已经全都渗透出亮得刺眼的金色光芒，皮肤也开始泛出金光，他尽力克制住几乎要将他击昏的头痛欲裂，定了定神，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现在，他已经顾不得这样做的后果，开始一字一句地念出威力强大的禁句。
天界。
卡洛突地心神一震，他怔了怔，然后急匆匆地拔腿就走，在花园里第一个碰到了达莱，后者像往常一样正无所事事地在花园里闲逛。
“达莱！”卡洛快步走过去，问，“我们的人都在神域里么？”
“都在，”达莱不明就里地望着他，“昨天长老院刚刚结束例会。”
卡洛眉头一皱。
“出了什么事？”达莱说。
卡洛说：“有人使用了挲奈转生禁句！”
达莱吃了一惊。
挲奈转生禁句是只有神使才能使用的一种力量强大的咒语，它可以利用使用者本身的灵力和生命力来转化来自外界的异种能量，将它转化成任意所需的生命力，挲奈转生禁句具有起死回生的力量，但同时，使用者将要把本身作为转化力量的中转站，因此，在法术完成的时候，使用者本身会因耗尽生命力而死去，因此，它被称做“禁句”，即使在战时，不能使用这个禁句也作为常识扎根在神使们的头脑中——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没有什么比一个神使的生命更加宝贵，不论是谁死去，他们都必须理智地保存着自己，对于一个神使来说，生命，其实并不属于他们自己。
“长老院昨天的报告还是一切正常，谁会在现在用这见鬼的东西？”达莱说，“再说，你怎么知道的？”
卡洛警觉而又略带疑惑地想了想，还是坚定地说：“不会错！”
达莱目光闪闪地注视着他，说，“我们的人都在神域里，没有人使用挲奈转生禁句，如果真的有人用，只有一个可能，而且，卡洛，只有是他使用了禁句，你才会知道！”
卡洛骤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怔怔地盯着达莱。
“他从来就是这样，”达莱却漫不在乎地一笑，说，“当然，现在，他也已经不是神使，不用遵守神使的约定了……”
卡洛目光里的神采马上黯淡下去，然后，他不发一言，转身走了回去。
“卡洛，”达莱在他身后说，“你不想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么？”
卡洛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他抬起手摆了摆，继续走了回去。
这个背影显得有些疲倦，达莱在这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无法控制的刻薄，然后就在心里感到自责。多年以来，卡洛已经用自己的行动表明了他的立场，然而，神域里的人们仍旧会不自觉地将对瑟尔西斯的怨恨转移到他身上，包括达莱自己。
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亲生的兄弟。
幽界。
所有金光已经全部化为耀眼的红光，转生所需要的力量已经聚齐了，现在充满在索伦身体里的已经是以他自己的灵力作为媒介生成的无害的生命力，他深吸了口气，手指一弹，在空中划出巨大的魔法方阵，一缕红光环绕着那罗，他在红光笼罩下缓缓漂浮起来，进入魔法方阵正中的圆形光圈里，那缕红光贯穿了整个魔法阵，在一声锐响之后射入索伦的胸中，索伦在这同时大喝一声，积存在他身体里的力量冲破额头的神穴，在空中形成光华耀眼的金红色的光芒，直接灌入魔法阵中，把那罗包裹了起来，那罗在这一刹那全身一颤，脸庞上骤然腾起一种明亮的光辉。周围的空间顿时在这奇妙法术的光辉下成为一个不可思议的神奇所在。亘古以来，挲奈转生禁句只在传说中被两位神使使用过一次，没有记载他们是为了谁使用了这个法术，也没有记载它的光辉居然是如此的壮美绚丽，不论它为谁而使用，令它美丽的，始终都是神使们的生命。
随着法术的进行，索伦周围的红光越来越黯淡，它们都转入空中巨大的魔法阵中，围绕着那罗的光芒越来越灿烂，那罗脸上的光辉越来越亮，渐渐地，他脸上那种惨白的颜色越来越淡，代之以充满生命力的红光，他的身体不时地在巨大的魔法阵中颤动，充满力量的魔法光束在他周身旋转，空气中弥漫着震荡人心的咒语的声音。
与此同时，索伦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他的嘴唇开始轻轻颤抖，致密的汗珠沁出他的额头，大滴大滴地滴落下来，巨大的生命的力量源源不绝地从他的身体里涌出，他感觉到自己似乎一点一点被掏空了，不再有刚才那种无法忍受的烧灼感，现在，他只觉得寒冷与黑暗缓缓地流进了他的身体，填补了生命逝去留下的空白。眼前开始模糊，一切的光与影都在眼前幻化为无法分辨的一团光辉，耳朵里也开始听到呼啸的风声，他并不知道，此时的自己，脸色已经惨白，嘴唇已经成为铁青色，从他身体里流出的生命之光已经越来越少，他身体周围的光芒几乎全部消失，而那罗所在的魔法阵中此时光芒万丈，就如同一轮朝阳。
朝阳？
索伦为自己在这最后一刻的想法感到好笑，日也好，月也好，璀璨的群星也好，来自天界，而自己，却注定了把永恒的死亡留在幽界。
我们活着，是为了学习如何死得美丽……
索伦轻轻叹息了一声，倒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此时，空中光华灿烂的巨大的魔法方阵陡地发出绚目的光芒，飞速地旋转起来，幻化为最后的壮丽光辉包裹了那罗的全身，随后，光芒隐去，那罗缓缓地落到地上，他的胸膛突然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阿什亚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所看到的东西和在这一刻他心里的感觉。
巨大的森林被整个包围在威力强大的结界里，从外面看上去一如以往，然而，现在这力量已经衰竭，他做了一番努力就得以进入，穿过最外层的树林，他惊呆了。
在清晨的天光下，整座森林全部枯萎了！
无边无际的碧绿全都成为了焦枯的黄褐色，所有植物都增大了3到5倍，这些层层叠叠的枝条躯干全部瘫倒，无数干枯的巨大树木突兀地指向天空，枝叶无力地垂落着，拖在地上，周围满是数不清的倒在地上的野兽飞鸟，除了最外层的一圈树木，这整座森林已经是一个枯黄的狰狞死寂的墓场。
一种温暖的气息流进身体，就如同久已熟悉却又陌生的阳光的照耀，光明已经透过重重黑暗照耀下来，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感觉就像是已经穿越了千万年的时光。
看到了璀璨的星辰，然后索伦惊讶地发现他自己居然已经苏醒，看到了阿什亚灿若辰星的银色的眼睛。
他呆住了，片刻之后，他感觉到阿什亚覆盖在他额头上的温暖的手掌，他震惊地撑起身子，阿什亚把手从他额头上移开，拽了他一把。
“……天啊……”索伦难以置信地凝视着阿什亚，用虚弱的声音说，“你怎么竟然能够……”
然后他马上意识到什么，失声问到：“那罗呢？”
他向那罗所在的方向望去，空无一人。
他的心里骤然一紧，挲奈转生禁句是用生命交换生命的法术，既然他自己的生命还在，那么……
阿什亚却在这时微笑起来，对他说：“你们谁都不能死，否则，对我来说，不是一样的结局么？”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枯萎的树丛中钻出来，拎着一副简易的担架，湛青的头发和眼睛，漂亮的脸孔，正是那罗。
索伦在这一刻终于松了口气，他注视着那罗，后者走到他面前，向他俯下身来，翘起嘴角，一笑，说：“这次我们两清，欠我的命，算你还了。”
一样的笑容，一样的口气，久违的朋友。
阿什亚和那罗把索伦抬上这副简易的担架，抬着他走出了枯萎的森林。
就像走出了死亡。
走在前面，在清晨的天光下，重生的盗贼湛青的眼睛里有一种和天光同样晶莹欲滴的湿润的闪动。
走出森林，在小溪边汲水的伊茉拉第一个看到了他们，她吓了一跳，然后马上尖叫起来，把水罐扔进小溪里，向他们飞奔过来，一把抱住了那罗，又哭又笑地亲吻他。
那罗和阿什亚只好先把担架放下，伊茉拉的叫声把所有人都引了出来，他们看到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的那罗，在一瞬间全都震惊地呆住了，然后他们都围拢过来，这是一种满是人间烟火的快乐，这时，所有人似乎都把阿什亚和索伦忽略了。
索伦这时才低低地对阿什亚说：“你怎么能够救我，这不可能。”
使用了挲奈转生禁句的强大力量，他不可能被再度救起。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阿什亚回答，“我看到你的时候什么也没想，像平时一样把灵气灌进去，但是，”他说着，眼睛一闪，俯下身来，在索伦耳边悄声说，“我怀里那个冥界的印突然发亮发热，我完全控制不了它，我觉得，后来是它在救你而不是我了……”
索伦费解地皱起了眉毛，在他所受的神使教育中，没有什么力量是能够挽救使用了挲奈转生禁句的人的，难道，那方来自冥界的印竟然具有甚至超乎女神的力量？
这个想法太离经叛道，他觉得无法相信。
阿什亚目光闪烁着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索伦忽然又觉得不想让阿什亚知道那方印居然具有如此的力量，他没有开口。阿什亚望着他的目光里隐隐的一丝希望的神色消失了，他没有再问什么。
在劫后重生的这个时刻，三个朋友之间却更加失去了坦诚的机会。
再一次被证明了，他们是可以交托生死的朋友，却永远无法碰触到彼此的心灵。
然后，望着一群围绕着那罗的人，阿什亚说：“我倒是真的很想去看看你要我埋葬你的那块墓地……”
然后他转过头，看到这个神使惨白脸孔上的肌肉明显地跳了两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