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道士下山 > 第二十一章、拜师贴
    此街巷深口阔,如大雁足掌,所以名为雁足街。出了家具行,行出五十米后,何安下眼前一宽,熙攘街面便横在面前。

    街边有一个卖粽子的小贩,支着独轮小车,车上盛了两脸盆粽子,用棉被盖着保温。一个穿长衫的人站在车旁吃粽子,正是那位彭家子弟,他的头发已干。

    何安下抱琴走过,他便跟了上来,边嚼粽子边说:“北方的粽子里放枣,南方粽子里放肉,没吃过,真好吃!”何安下瞥了一眼,见他一脸天真,简直就是个邻家大男孩,令人难以想象他刚才片言不合便要杀人的煞气。

    何安下:“请你放过七爷的夫人。”他:“嘿,七哥毕竟是彭家人,只要他老实待在海外,我们便相安无事。不能放过的,只是你。你凭白得了彭家的东西,真的不能留着你。”

    粽子的肉油流至手腕,他抬手添吸着。何安下停住脚步,他擦了擦嘴,友好地说:“不要你的命,只要伤了你屁股向上第四根脊椎骨,你身上再出不了太极功夫,就好了。放心,损了这骨头,无碍生活,依旧可以走路蹦跳。”

    说着说着,他右手在长衫上擦擦,便向何安下身后摸来。

    不料他出手如此之快,何安下一不留神,被他摸到腰上,感到他的手指如蛇一般冰冷恶心。何安下腰部逆转,滑开他的手指,一步跳出。

    何安下:“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狠毒?”

    他将左手上剩的粽子塞入口中,转了转下巴,尽数吞下,道:“汪管家露了功夫,我本是要给他个面子的。但我放了你,彭家还会再派人的。好歹咱俩相识一场,伤在我手总比伤在别人手里要好吧?”

    街面人流熙攘,无人感到异样,他与何安下说话的神态,就像是跟自己的哥哥说话,亲近无比。何安下叹了口气,道:“你的名字?”他:“我排行十三。叫我彭十三就好了。”

    何安下:“彭十三,今天我第一次听到古琴玄理,听到汪管家的高调,本应满足,就算命丧你手也无憾了。但我对这个世界还有一点好奇,我曾听你七嫂弹过琵琶,竟是天国之音,就想听听她会把古琴弹成什么样子。”

    彭十三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油迹,露出孩童般的笑容:“是么?我也很想听。走!”

    到达药铺是在下午五点,黄昏浓重,药铺砖面如洒上了一层红糖水。琵琶姑娘下楼而来,小腹圆圆,步态款款。腹内的孩子令女人焕发勇气,她以沉着镇定的目光,直视着彭十三。

    彭十三左眼皮上生出一道皱纹,道了声:“七嫂。”

    汪管家的古琴放在诊病的方桌之上,她坐下,略一抚按,琴弦龙吟,她紧绷的脸顿时轻松,美了三分。

    一声琴音摄住全部的心神,忘了身边还有危险,她端正腰身,两手在七根琴弦上滑行,并不用力,只是虚弹。

    手指轻灵,如在弦上低飞,幻化出大雁落水、燕子离檐的姿态。偶尔碰触琴弦,响一声若有若无的清音。

    一曲弹尽,她合拢手指,在胸前团成拳型,如对琴祈祷,久久不抬头。彭十三皱眉道:“七嫂,你能不能弹出声来,好好奏一曲?”她仍不抬头,双手伸展,钩在弦上,猛地发出一声。

    彭十三脖子一震,已是清音满室。此曲音韵先急后缓,如先打了你两个耳光后,再好言相劝。一曲弹完,令人颇不轻松,彭十三头顶冒着一片汗珠,喃喃道:“这是什么曲子?”

    此曲名为《普庵咒》,是南宋普庵禅师所传,他是梵语专家。一日他连贯地念自己整理出的梵语拼音表时,竟念出了千鸟来袭的声势,其中有童稚的雏雀,更有凶猛的大鹏……

    他无意中得的这道咒语,成为中国寺院的镇寺之咒,可诛杀邪魔。后来在明朝时,一位隐居的古琴高手,因感怀咒语总是传自印度,此咒是汉人本土产生的唯一咒语,于是久久念诵,一日生出灵感,将此咒语转化为琴音。

    琵琶姑娘:“这首曲子,隐含着六百八十二个字的咒语,可以降魔。”彭十三:“你刚才虚弹琴时,便是在念咒吧?”

    琵琶姑娘不置可否,彭十三哼了声:“将我当魔了!”他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滴下,这是杀人的前兆。何安下抢到琵琶姑娘身前,他已下了誓死保护她的决心。

    彭十三却说:“七嫂,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不会对你下手。但这个人身上有彭家的东西,我不能放过。何安下,跟我到外面去。”

    琵琶姑娘叫一声:“哪里也不要去。”自袖子中掏出一张红帖,摔在了桌子上。何安下见上面写着“拜师”两字。琵琶姑娘冷冷地说:“你七哥已收何安下做了徒弟,他是彭家的正式门人。如果你要对他不利,便是违反了门规,你七哥回来,可以向你问罪。”

    彭十三看着桌面上的红帖,目光暗淡,一点没有要翻看的欲望。他头上的汗渐渐干了,向琵琶姑娘拱手作揖:“有这张帖,我回家能交差,就行了。”

    彭十三对她语调恭敬,转头看何安下时,幼稚的脸庞上却浮现出成年人的威严:“今日开始,你算是彭家正式门人,以后,任何人得罪你,就是得罪彭家。我们会为你摆平一切麻烦,但如果你为非作歹,我就会把彭家的东西从你身上要回来,即便你躲到百万兵的军营里,我也有法子断了你的手筋脚筋。”

    这个小男孩说出的大话,不但没有滑稽之感,反而令何安下心悸。彭十三以食指用力地指了指何安下,以示警告,然后快步走了。

    他迈下台阶时,一个穿白色西装的人正要进药铺。此人四十多岁,面白无须,手中拿着一把一尺来长的折扇。两人都没有在意,自然地擦身而过。

    但当两人经过彼此后,却都停下脚步,回身对视了一眼。

    对视这一眼后,彭十三转身走了,那人进了药铺,两人虽相背而行,但迈步的频率却保持着一致,好像两人的腿中间系着一条无形的绳子。

    彭十三走出十步,腿上的压力方才减去。他大步前行,眼中闪出兵刃的寒光。

    何安下与琵琶姑娘坐在药铺大堂,两人对视着。琵琶姑娘企图以普庵咒琴曲降服彭十三,差点激起彭十三的杀心,但她的大胆却令人感动。女人毕竟不如男人了解人世,人世对她们来说,总是半生不熟,也正因此,她们也少了男人的杂念,决定了什么便果敢地做出来,反而可以成事。

    刚才的她沉着决绝,眼神内敛,现在的她眼光闪亮,那是刚度过生死的兴奋和对自己行为的自豪。

    何安下要对她说些什么时,店中走入了一位客人。来客相貌文质彬彬、衣着讲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何安下察觉他的古怪在于走路,这是一个走路走得十分专心的人,他的注意力不在身前却在身后,似乎他身后有一头老虎,随时会追上来。

    他走了几步,身上一松,恢复了正常,脸上泛起温和的笑容,持扇抱拳,道:“请问你是何大夫吧?”何安下:“正是。”他:“想问您一味药。”何安下:“哪一味?”他:“柳白猿。”

    何安下心惊,脑海中闪现出一个词——明柳生。

    柳白猿刀毙暗柳生后,沈西坡说过暗柳生的尸体将送往上海的日本租界,柳生家族在日本特务机构中位居要职。此人衣着时髦,风度翩翩,应常参加西式酒会……

    何安下:“你来自上海?”

    来人微笑:“我叫柳生冬景。”不比暗柳生的千人一名,每一位明柳生都有自己的名字。

    何安下:“你所要找的柳白猿,我不知他的去向。”

    柳生冬景并不搭话,走到诊病桌前,客气地向琵琶姑娘说:“请让一让。”

    她起身闪开了,柳生冬景搬开她坐的椅子,看着桌面上古琴,慢慢打开折扇,一片薄薄的刀片翻了出来。

    原来这不是折扇,而是一把折刀。扇子并不是横向打开的,而是从中央分开的,扇子的纸页只有表面薄薄的一层作为伪装,里面是坚实的木头,内有凹槽以藏刀。分开的两片扇骨反向一合,拼成刀把,挺直了刀刃,于是一尺长的折扇,变成了两尺长的刀。

    柳生冬景退后一步,将刀刃贴在琴弦上,然后水平地收到胸前,略一停顿,刀水平挥而出。

    第四根琴弦断了。

    柳生冬景平挥出一刀,却竖切开一根弦。

    他缓缓将刀收回胸前,头转向何安下:“只要杀了你,柳白猿就会找我。我刀法如何?你不必反抗了吧?”何安下心知其人腕部如蛇,运刀角度刁钻,实战时会十分可怕。

    此时,琵琶姑娘喊了声:“十三叔。”何安下回头,见彭十三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何安下急看柳生冬景,发现文雅的他,眼神中有了野兽吞食的狂热。

    彭十三:“你要杀他,不用等什么柳白猿,我就会先来找你。因为他是彭家的人。”

    柳生冬景:“你的兵器?我不杀空手人。”

    彭十三看看左右,走到诊病桌前,抱起了柳生冬景搬开的椅子。

    柳生冬景:“这……算什么兵器?”

    彭十三:“能杀你的,就是兵器。”

    柳生冬景身形一拐,白光闪动,切向彭十三。彭十三将椅子举起,完全不是招法,像一个没练过武功的人惊慌之下的反应。

    “哐啷”声响,一个椅子腿落在地上。

    在柳生冬景的刀切掉一条椅子腿时,椅子借势转动,另一条腿点在了他的胸骨上。

    彭十三慢慢把椅子放下,柳生冬景将刀把分开一翻,收拢了刀刃,重新成为了一把折扇。两人对视,都脸挂笑意。

    柳生冬景后退两步,单手扶住了诊病桌面,眼中露出奇异光彩。彭十三瞬间成熟了许多,叹道:“我取巧了。”柳生冬景摆摆手:“你构思巧妙,我没想到,真是输了。”

    彭十三:“你有什么事要办,我会尽力。”柳生冬景苦笑,嘴角流出一道血。见此情景,何安下便知,椅子腿刚才貌似轻轻的一点,实则沉重,已力透他的胸骨,震坏内脏。

    彭十三:“没有看到柳白猿的绝技,可惜么?”柳生冬景:“我是明柳生。明柳生的武功在两百年六十年前,便脱离了猿击术体系,我寻找柳白猿纯粹是家族任务,我本人对他并不好奇。以我个人而言,希望死前能见个禅宗和尚。”

    杭州灵隐寺,有如松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