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道士下山 > 第二十九章、高人
    何安下在天目峰西侧山腰挖山洞,作为住所。他十六岁仰慕神仙,上山求道,道法未成,却积累了许多野外生活的技巧。他下了忍受一切艰苦的决心,最大的艰苦便是寂寞。

    半个小时后,发现山上除他之外,还有许多人。

    当何安下奋力挖洞,累酸了腰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哈哈,新来的?”何安下吓得回头,见身后站着一位长发披肩的修行者,高额深目,一脸油滑。

    他自报姓名为段远晨,其生活条件比何安下强百倍,在距土洞两百米处,盖有一座木楼,他热情邀请何安下去做客。

    木楼以十二根大柱悬空两米,楼下扔着三百多个瓷碗,碗中满是剩饭污垢,招惹蚊虫无数。楼上五间房,卧室、书房、静坐室、厨房,还有一间供奉着道家神仙吕洞宾的镏金铜像,何安下在此房中与段远晨攀谈。

    问:“您依何法修行?”

    答:“道家小天龙派静坐法。”

    问:“小天龙派,我怎么没听说过?”

    答:“因为……我是这一派的祖师。”

    何安下不知该如何问下去,没话找话:“楼下的碗是怎么回事?”答:“山中刷碗很不方便。所以我每次进山,都是带两箱碗,用了就扔。”

    何安下:“你很有钱!”答:“我不算有钱,上面有位修行者,一个月可挣一万大洋。”

    段远晨带何安下向更高处爬去,转过山路,眼前呈现出一片盛大的生活景观。林立着无数小木楼,甚至还开辟出一条可供汽车行驶的山道,有的小楼下便停着两三辆轿车。

    段远晨感慨:“我上山晚了,好地方都被人占了。”那些轿车是来访的政府官员所开,做官的人都驽信佛道,常上山求高人指点迷津。

    那位一月挣一万的高人曾做法事祈祷,令某法院院长升为省长,所以来拜见他的官员最多。他现在正闭关,闭关就是把自己锁在房间专心修炼,每日由仆人从小窗口递饭,短则三月长则三年。

    闭关越久便越受人尊重,高人已闭关五年,每月初一会给来访官员指点迷津,每月十五给山上的修行者讲新闻,都是通过送餐的窗口说话,根本看不见他的脸。

    段远晨说高人身困斗室,却能知天下事,每次讲新闻,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今日正是十五,他已讲了一个下午。高人讲新闻,如说评书一般,是越说口才越好,情节越精彩,段远晨总结出经验,睡了午觉后再去听。

    高人住所高于众楼,是位于山顶的一座青砖大院,共十八间瓦房,有十个仆人负责做饭,十个仆人负责到山下挑水。段远晨领何安下到达时,院中已席地而坐了三十多人,都是奇装异服的修行者。

    正房的门上贴着写有红色符箓的封条,符箓是有法力的汉字,日常汉字的奇妙变形,据说可保护闭关者不受邪魔騷扰。

    门上开了个巴掌大的小窗口,一个梳着长髻的修行者站在窗口前,他手中拿着一个塑料喇叭,一脸焦躁。

    段远晨领何安下席地坐好,问旁边的人情况。旁边的人说高人语言生动,往往会从中午直说到深夜,但今天大家已等了三个小时,高人却迟迟不语。

    何安下观察院中诸人,见一个个肥耳肥腮、皮肤滋润,显然都得到了很好的营养。又等了二十分钟,众人响起掌声,何安下见站在正门口的修行者将喇叭递到小窗前。

    众人安静下来,静待高人开口,不料“砰”的一声,封条破裂,门被人从里踹开。一个胖大汉子站了出来,想是高人,他向众人一挥手,喊道:“出大事了,都进来听听!”

    众人蜂拥而入。何安下挤进去,见室内摆着高档沙发,两排书柜两排古董架,一个游满热带鱼的玻璃鱼缸,三只白色波斯猫,最里面的一张西式写字台上放着一台棕壳收音机。

    收音机中一个音如利刃的女音在播社评,原来今天中午,日本部队向热河发起了进攻,侵占了长城一线,中国驻军正惨烈地反攻。

    众人听得入迷,段远晨挤到何安下耳旁,小声说:“他有收音机!难怪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何安下则想:杭州比武击死了三个日本人,没想到引出这么大乱子!

    三次比武,皆因我而起……听着广播持续,何安下自责愈来愈深。那位胖大的高人坐在办公桌后,一脸怒容。社评完毕,转成音乐节目,播放的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

    高人拧闭收音机,道:“我们该怎么办?”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叫嚷要下山杀敌,何安下也喊了句“把我上缴”,但湮没在声浪中,没有引起反应。高人一拍桌子,道:“下山杀敌,不过多些炮灰而已。别忘了我们与寻常百姓不同,我们要利用我们的特长,以法力拯救国事。”

    高人分析,近日官员们必会上山求指点迷津,众人要统一口径,分别对常找自己的官员说,此事重大,需要作一次大规模的法事,方能平息。而大规模的法事,不是个人之力所能承办,需要联合全山修行者,需要要一笔巨大的修法资金。

    有聪明人先明白了,道:“啊,这是一单大生意!”众人逐渐都明白了,纷纷赞叹高人的智慧。有人问:“咱们提多少钱合适呢?”高人想了想,说:“三十万大洋。事成后,我占三成,你们分七成。”

    众人欢呼雀跃,一个声音响起:“三十万大洋,就能化解中日战争?成本也太小了吧,那些官员们能信么?”众人登时无声,高人思考半晌,一拍大腿:“三百万大洋!”

    众人再次雀跃,纷纷赞叹高人的气魄。高人朗声大笑,道:“还得感谢刚才那位兄弟的提醒,是谁呀?”

    何安下站了出来。

    何安下原想嘲讽两句,不料成就了他们的大业。他静静站立,已想明白了,历史的变故,与自己没有关系。历史,只是由贪婪愚昧的人造成的。

    高人欣赏地看着何安下,转头对众人道:“今天实在事出非常,为与众兄弟共商大计,才破关而出。我要再次闭关,请大家退出吧。”

    众人退出,高人对何安下说:“小兄弟,你留一下。”何安下在门口站住,段远晨也想留下,但被佣人推搡出去。

    屋门关闭,高人带何安下坐到沙发里,说留何安下吃顿饭。高人特意强调:“米饭。”何安下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点头。

    高人:“米是最普遍的粮食,但真正可称为米的米,自古却只产在一块方圆不过五亩的地里,是给皇族献供的,唐代皇帝曾将此米种赏给日本使节。现在,中国已经没有这种米了。”

    何安下一惊,想起了暗柳生给自己吃过的米,缓声问:“你能吃上这种米?”高人:“日本官员是将这种米作为礼物,送给中国官员的。我还剩一斤,愿与你分享。唉,中日开战后,就再也吃不到这种米了。”

    米饭端上,有荷花之香,看着这种两端长长尖尖的米,想起被沈西坡囚禁凶宅的岁月,何安下不由得恍然。

    配米而食的菜,是一盘粉嫩的肉,高人夹了一块到何安下碗里。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口感,高人说那还是米,将日本大米磨成面,以山西凉粉的做法制成的。配别的菜,口味一杂,便享受不到米的真味了。因此,要以米配米。

    高人:“好,现在不说话了。”两人专心吃米,碗干盘净后,高人盯着何安下,问明了他是自己寻到上山的,与山中众人都无瓜葛,于是说:“你的气色与动作,说明你是练武之人。愿不愿做我的护院,一月三十块大洋。”

    高人树大招风,一年里他的宅院连续遭窃,损失了两个宋代花瓶、五个明代宣德炉、一批清代扇面,他料定是山中修行者干的,但这帮人各有奇能,万难追究。

    何安下想三年后方能下山,高人生活质量颇高,跟着他总比住山洞好,便答应了。高人掏出一张银票,道:“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雇人先预支三个月薪水,这是一百块大洋,你露一手功夫,就可以拿走。”

    何安下拿起银票,开始撕银票的边。他撕得很慢,撕下的纸边放在桌面,细如白线。

    高人哭笑不得,道:“这算什么功夫?”此时屋顶上响起一个声音:“你懂什么?他撕纸的稳定性和准确性,如果用于比武,就太可怕了。”

    何安下抬头望去,见一个蒙面黑衣人正缩在大梁上。高人厉声道:“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那人并不回答,房梁上却垂下了一道白,落在地面“哗哗”作响,竟是两头长长尖尖的日本米,瞬间便撒了五六斤之多。高人大怒:“我说一百斤米怎么吃得那么快呢!原来是你偷啦!”

    那人翻落,脚踩大米上,发出“嘎吱”声响。那人赞道:“能发出骨头断裂的声音,真是好大米。”高人怒吼:“别糟蹋东西!”随即咒骂不休。

    那人笑道:“您也不想想,用骨头断裂声形容大米——常人用得出这个词么?二十年来,我经常听到这种声音,每打一个人,就会听到。”

    高人登时住了嘴,但用眼神示意何安下动手。何安下将桌面上的百元银票收入怀中,向蒙面人一抱拳,道:“实在抱歉,我受雇于人。”

    那人抱拳回礼:“没关系,比武是乐事。我在他家偷了一年东西,今天现身,全因看到高手被俗人奚落,实在受不了。”说完一拳直直打来。

    此拳简单明了,极易招架。何安下顺手在他小臂上一搭,正要将其牵引,却感到他小臂上生出一股大力,直要将自己掀翻。

    何安下放缓手劲,闪身避开,那人小臂却顶着自己的掌根,又一股力量掀上来。这股力量比上一股急,一下便传到了自己的后腰上,如果力量再进一寸,自己必会跌出。

    何安下将腰一空,全身重量放在那人小臂上,那人力量回缩,何安下趁机脱手,退出两步远。

    那人拳头降低,后背如猫扑食般圆起。何安下脑海中浮现出查老板长槍挑轿车的身影,道:“内含槍意——形意拳。”

    那人笑了:“我刚才差一寸就破了你的重心,你却先放弃了重心,整个人依在我胳膊上——真是置之于死地而后生,这招非常精美,就像汉代的雕花玉佩。”

    高人惊叫:“你还偷了我的玉佩!”

    那人瞥了一眼,无奈地说:“我俩在谈高级的东西,你能不能闭嘴?”高人冲何安下大喊:“杀了他!杀了他!”

    何安下两眼空洞地看着高人。高人又叫了两声,便不叫了,因为两人目光都冷下来,令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有了危险。他咳了一声,温和地说:“你俩算是打完了么?唉,隔行如隔山,真是搞不懂你们这帮练武术的。”

    何安下:“隔行如隔山,我真搞不懂,那些政府大员个个都是人精,怎么会受你这种人糊弄?”高人嘿嘿笑了:“他们不是被我糊弄,而是被他们自己糊弄。一个人有了贪念,就不可能再有智商。”

    蒙面人与何安下对视一眼,均觉得高人说的很有道理。高人善于察颜观色,抓住了自己受尊重的时机,爽朗地大笑,对蒙面人说:“以你的武功,杀了我,取走全部收藏,是很容易的事,为什么一年来拿得这么少?”

    蒙面人哑然,半晌后说:“我只拿精品。”

    高人干笑两声,说:“盗亦有道!很好!何安下,你以后的职责就是防备除了他之外的窃贼。”

    何安下哑然,半晌后说:“好的。”高人露出满意的微笑,朗声道:“你俩可以退出,我得闭关了。”

    出了高人住宅,何安下将蒙面人送出很远。两人一路无语,分别时蒙面人嘀咕了一句:“没想到他是那样的人。”

    何安下回来前,高人已经吩咐佣人给何安下安排出房间。房中有西式壁炉,西式铁架床。床头铸着爱神丘比特浮雕,躺在雪白的鹅绒褥子上,何安下想:真是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