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的风很大,或许是四周都是滩涂没有建筑物遮挡的缘故。混着股海腥味往人口鼻里钻,真是奇怪,“家园”里明明没有海。

    最近的路灯也在百米开外的马路上,能照亮滩涂的只有江对岸上空时不时升起又炸开的烟花,想来对面一定很热闹,那些沉浸在节日氛围中的人们一定想不到,一江之隔的对面正有桩足以震惊所有人的重大绑架案在上演。

    绚烂的烟火在邬亭的瞳孔里明明灭灭,她仰望着夜空安静欣赏,表情平和。冀升升不忍打扰她,便也跟她并肩而立,看着夜空出神。

    伊媛从黑暗里走出来,她已经把百老汇工作人员的制服换掉,换上了自己的大衣。她从大衣口袋掏出两罐热咖啡递给邬亭和冀升升“醒醒神,现在不是拖延的时候。厅长,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邬亭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你买的什么东西中药”

    伊媛“热美式。”

    邬亭抹抹嘴角“我得问他几件事。”

    伊媛“他恐怕不会配合你,我刚才尝试跟他沟通,他完全不配合。而且他看起来不慌不忙,会不会留了什么后手”

    邬亭冷笑“敬酒不吃那就只能吃罚酒了。冀升升,棒球带着吧”

    “当然,我衣柜里所有衣服的口袋都装着一个棒球。”

    “又见面了。”

    邬亭走到被尼龙绳捆死的唐纳面前。唐纳已经从邬亭死而复生的震惊中回过神,盯着她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你早知道自己不会死,所以才在死前那么平静,对不对”

    其实直到返回飞船的前一刻,邬亭都不能百分百断定自己一定能在死亡后退出游戏回归现实。包括伊媛在内,都以为她有十足的把握化险为夷,然而邬亭没有,今晚她是个拿命当筹码的疯狂赌徒。唐纳只是推了她一把,就算没有唐纳,她也迟早会在游戏里死一次试试能不能退出。

    之所以迟迟没有尝试,邬亭承认是自己犹豫了。当身边所有人把“家园”当作真实,她也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影响,或许“家园”是另一方真实的空间或许在其中的生老病死也都是真的呢当然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怀疑了,“家园”就是游戏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而她想退出就退出想进入就进入这种确定让她感到踏实和前所未有的自由。

    见邬亭不说话,唐纳抛出了一个条件“我可以把名下所有财产给你,只换一个答案,你是怎么做到的”

    真是敏锐啊,这个答案算是她最核心的秘密。而且这种时候还冷静地跟她做交易,真以为她也会像伊媛一样讲究优雅的“贵族礼仪”吗

    邬亭毫不客气“把你杀了财产就归我了。”

    唐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真的话语,失笑摇头“我的财产都分开存放在不同账户里,只有本人才能领取,且每年都需要去金库做安全认证,一旦我没在规定时间内出现,所有账户会同时冻结。对了,金库规定交接财产时,只能开户人本人在场,就算你们想挟持我也会被拦在外面。”

    邬亭“你以为我图你那点钱”

    “那你想要什么”

    “你说呢你今晚设局杀我,你说我会怎么做”邬亭把问题抛回去。

    唐纳摇摇头“你不会杀我,你明知我的邀请有陷阱还来赴宴,不是莽撞就是别有所图。如今看来,你绝不会是前者。再加上这样有计划性的绑架,如此大费周章,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不是财产的话,或许,是情报”

    “是,你猜对了。”邬亭沉默片刻,点头承认。见唐纳嘴角微微翘起,露出早有所料的神情,邬亭话锋一转,“但是呢,情报只是次要的,主要目的是替一个人泄愤猜到是谁了吗”

    唐纳笑叹一声,似乎有些欣慰“是子斌吧子斌的眼光比我想得要好一些。”

    邬亭愣了下“跟他什么关系回答错误答案是邬亭32号”

    “”

    邬亭一脸深沉“虽然没有前任邬亭32号的死亡,就没有我,邬亭33号的诞生。但既然我继承了她全部的记忆,我们就是一体的,替她复仇是我的义务。”

    唐纳以及一旁静静聆听他们对话的伊媛都先是错愕,然后逐渐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冀升升一脸茫然完全没听懂邬亭在说什么。

    唐纳的语气不再平静“你究竟是谁或者说你们究竟是什么你是数据人那为什么在晏子斌的记忆里你是他同学”

    邬亭却不再理会,重新用胶布把他的嘴封上“你的问题太多了,看来我们戏剧家先生还是没认清自己的处境,既如此,我就帮你清醒清醒吧。”

    一旁的冀升升边抛玩着手里的棒球边缓缓走上前,左右胳膊大力甩动了几下,然后摆出标准的投球动作,双眼如鹰般瞄准唐纳的头部。他倒数完三个数,骤然发力,胳膊抡动间带起的风都在震颤,发出呜呜低鸣。

    唐纳下意识地闭上眼往后躲,连人带椅摔在地上,溅起斑斑泥点。

    邬亭赶紧上前将他扶起来,埋怨“球都还没扔呢,这靶子怎么先倒了”

    唐纳瞪大眼,发现那棒球竟然还在冀升升手上,原来刚才只是个假动作。冀升升得意一笑,心里的那点紧张不翼而飞,这是邬亭教他的。通过唐纳在外界的种种行为能看出他是个很讲究排场的人,这种人最在意自身形象,让他意识到自己弱小狼狈又无法反抗,比让他痛苦更有用。

    虽然不知道邬亭为什么在这方面如此精通,但跟所有388厅的人一样,厅长在他看来就是无所不能不容置疑的。

    嘭得一声闷响,唐纳弓下身去,假动作一次就够了。高速运转的球体击中腹部的一瞬间,唐纳怀疑自己被洞穿了。

    嘭嘭嘭

    疼痛让意识变得模糊,内脏似乎完全破碎了,有肉块从食道里反上来又因为嘴被胶带封住,所以在找不到出口后又被他下意识地咽了回去。

    伊媛捧着邬亭退还的咖啡站在后方,注视着冀升升像真的在训练场上一般越来越兴奋的样子,偏头轻声问“你操控他了”

    “谁冀升升没有。”

    “他一个阳光懂事的孩子,做这样的事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吗有些失常了。”

    “有吗这不挺正常的,棒球的准头也很准。不愧是职业选手”说着,邬亭捧场地鼓起掌来。

    伊媛自嘲一笑“不该问你的。”

    等唐纳已经倒在地上不动弹了,冀升升蹲在他身边扭头紧张地问“他不会死了吧”

    邬亭走过去探了探鼻息“还活着,哪那么容易死。毕竟”邬亭顿了片刻,意味深长道,“他可是粉丝无数的狮子王先生啊。”

    “哦哦哦,也是哦额,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你是个不会自主思考的捧哏吗你不提出疑问,姓唐的没死,但我这天被你聊死了知道吗”邬亭扶额,“知道为什么他不容易死吗闭嘴,听着就行假设他的命就是他的财产,他的粉丝就是寄存他财产的账户。他的财产被分为成百上千份,存进成百上千个账户里,有一个成语叫狡兔三窟,放在他身上就是四海为家,因此只要账户还在,被偷了点钱他也不会变成穷光蛋。只要粉丝还在,他就不容易死。冀同学闭嘴,伊同学可以提问。”

    早就走过来旁听的伊媛立刻问“你说不容易,说明还是有办法的对吗”

    “没错虽然还只是猜想,但我猜只要让他的粉丝减少到一定数量,削弱他的影响力,他的这种不死能力就会消失。”

    伊媛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咖啡掉在地上“你,你不能为了杀一个人就去杀那么多人,会出大事的”

    邬亭莫名其妙“什么杀那么多人总之让粉丝脱粉的办法有很多。一是毁掉他的形象,造绯闻也好,泼脏水也好,怎么有效怎么来。但有一个问题,经历过末日后的人普遍不如末日前的人受伦理道德的束缚深,只要唐纳能带给他们情绪价值,就算他一个月约一百个妓女牛郎,依然会被许多人喜爱,甚至会有许多粉丝尝试跟他建立床上关系,反而帮他固粉,提高他的生命力了。所以我想尝试的是第二种。”

    “是什么”

    “让他死。”

    连云里雾里的冀升升都愣住了,虽然没太明白,但邬亭说唐纳很难被杀死他还是听懂了的。现在讨论的也是如何杀死他的办法,可“杀死唐纳的办法就是让他死”。这是个什么逻辑

    邬亭勾勾手指,示意两人凑近“听说过一种说法吗每个人都会经历两次死亡,第一次是失去生命,第二次是被这个世界遗忘。我们的目标是让他被遗忘,而让一个人快速被忘记的最优办法就是先让他在所有人心目中死去。

    我们这些从末日逃亡出来的人类幸存者有不少都一身的伤病,因此每年家园里都会有一些人离奇失踪,因为他们被强制下线了,现实里的他们死了。可你们没发现吗很少人会去关注那些失踪的人,包括他们的家人在内,仿佛他们一旦消失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家园里有太多太多细思则恐的事情,可所有人都在逃避,所有人都活在摧毁后又重建的舒适区里。邬亭的话如利刃,剖开了冀升升和伊媛所在的舒适区的外壳,外界的凛冽寒风顺着裂缝灌进来,他们的小世界岌岌可危。

    邬亭看着两人濒临崩溃的模样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还是不行,她及时喊停“停先停止这方面的思考现在不是打碎思想屏障的时候。无论如何,你们现在是安全的。”

    伊媛还好些,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她跟那些逃避不自知的人不同,她从来都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她所恐惧的只是这种“群体性自我欺骗”的默契现象。人类的爱是不讲道理,他们爱活着的人也会爱逝去的人,即便这种行为本身没有任何社会效益。可当人们的爱仅限于活着的人,那这种情感本身还算“爱”吗还是某种用来逻辑自洽的未知产物

    冀升升则完全陷入混乱,他似乎一瞬间萎靡了很多,不,不是似乎邬亭脸色骤变,冀升升居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

    她抬手重重扇了冀升升一耳光,大声呵斥“你给我清醒点”

    冀升升茫然地抬起头,眼睛勉强有了些焦距“姐姐”这是在388厅时他对邬亭的称呼,现在都直呼大名了。

    “谁是你姐了都快一米九的人能不能有点出息可怜兮兮的给谁看呢”

    这时,一个虚弱的声音在近处响起“看来这孩子在现实中很瘦小吧才会幻想自己是一个健壮的棒球运动员,也是,末日里最可怜的就是孩子们了,长期的饥饿和营养不良让他们迟缓地生长又会在成年后快速地老去,能活到现在已经不容唔唔唔”

    没想到封在唐纳嘴上的胶布被血浸透后没了黏性,被他用舌头顶开了。邬亭抓起一把地上的碎石,捏着唐纳的下巴硬生生灌进去“再干扰我,下次往里面塞的就是刀片。”

    唐纳的话彻底唤醒了冀升升自我封闭的记忆,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一切只是幻想,自己只是个骨骼畸形黑黄丑陋,连路都走不稳当的废物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要有末日为什么连成为强壮男子汉的机会都没有不是说他们都将有美好的未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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