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麦子戏社 > 分卷阅读205
    “嗯。”

    吴硕走了。

    一阵风从开合的门灌进来,吹起李香庭额前的头发。他已经很久没有剪过头发了,一直用破布带扎着,经过这一遭,发带也不知掉哪去了,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有些凌乱。

    李香庭并非第一次留长发,从前在巴黎便长过两年,只不过当时是觉得有艺术感,追求风格,而现下单纯是没心情搭理。

    他注视着窗外的冰天雪地,杯子里的热水将手心焐热,也仅仅,是将手心焐热。

    宗林不见了,树林里没有,也没听说它被日本兵抓去,这么显眼的一匹马,就这么神奇地凭空消失了。

    没有噩耗就是最好的消息,李香庭宁愿相信它真的走远了,走到山的那边,找到一片自由、平安的土地,安享余生。

    在医院住两天,吴硕便带李香庭回去了。

    几座彩塑佛像连底座都被取下搬走,几个日本人正在大雄宝殿切割壁画,因为无法一次拿走如此巨幅壁画,只能将它分割成无数小块。

    李香庭不想看,更不忍看一眼,他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来到灯一的床边。

    灯一正在床上打坐,肉眼可见又瘦了一大圈,掀起眼皮看向来人“你回来了。”

    李香庭忽然跪下去,脸埋在他的腿边痛哭“对不起,是我没守护好,对不起。”

    灯一抬起干瘦的手指,落在他的头上“你已经尽力了,是我之物,纵然漂泊他乡,也仍是我物,世人皆知。就让他们,出去走一遭吧。”

    日方在宪兵司令部北面的一块空地建了座神社,奉上几月前攻打寂州战死去的日本兵牌位。军民也常去祈福,愿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战事顺利昨日,还有个士兵在神社举行了日式婚礼。

    酒井渡在家中摆宴请小村介子来吃饭,表面上是喝酒庆祝,实际是邀功。

    “我是个军人,不懂那些石头泥巴,全交给小村君了。”这样一来,不仅占了功劳,还能卖小村介子一个人情。

    小村介子当然心谙他的意图,但如果没有他,自己也不会这么快速且正当得到那些珍贵的文物。

    两人畅饮一晚。

    酒井渡喝多了,拉着他的袖子诉苦“小村君,您是不知道我在这个地方待得多难受,要什么没什么,女人、金钱、吃的连酒都喝不痛快,昨晚菊川大佐还给我打了电话,说我们为难僧人,被登上报纸了,让以后不许干涉宗教事宜。不过这一次,我可没有为难他们,纸上写的清清楚楚,自愿,自愿。”他大笑起来,“您可一定要为我美言几句。”

    小村介子带来的助手们还在大雄宝殿切割壁画,时不时传来刺耳的噪音。

    回来的两天,李香庭一直没敢经过大雄宝殿,进出都从殿外走。

    负责保护这些人的四个日本兵整日闲着,要么到周围抓抓野兔,要么强迫刘奶奶给他们做点吃的,要么用刺刀在外墙上刻字甚至把大雄宝殿的牌匾拆了下来,因为有个日本兵叫宫本雄大,便把牌匾砍成两半,将大雄两字偷走了。

    他们还砍坏了寺院外的一座小石雕,戏谑道“中国人创造的神明,你保护不了他们,灭了你。”

    同伴笑他“你真没文化,佛教来源于印度。”

    “那为什么中国这么多寺庙”

    “不是也有基督教堂,我们国家也有很多佛教寺庙,很多人信奉佛教呢。”

    “啊对呀。”

    这就是个没有信仰,没有人性的民族,但凡相信一点神明,都不会如此嗜血成性。

    他们假惺惺地去烧了几炷香,一边嘻笑一边求佛祖保佑平安。

    祈完福,闲得无聊,又想去找点乐子,边走边聊

    “听说吉冈在慈云庵睡了一个很漂亮的尼姑。”

    “多漂亮”

    “很白,眼睛大大的,下次我们去看看。”

    “可队长不让我们找出家人的麻烦。”

    “夜里去,偷偷的,把人拖出来,被发现不承认,不会有事的,之前这个寺里的小和尚不是也被杀了。”

    “有道理,好等回去就去看看。”

    最后一块壁画被搬走,小村介子特意乘车过来一趟,到后院看他们的工作室,刚要进去,被吴硕拦在门口。

    “这里不欢迎你”

    李香庭坐在里画图,看都没看他一眼。

    小村介子不想强闯,那样有失身份,便站在门口,看了遍里面挂着的小画稿,对李香庭说“你是一个伟大的文物修复家,也是位伟大的画家,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走前,还伪善地鞠了一躬。

    吴硕见人离开,“呸”了一声,忿忿回来坐下。

    李香庭淡定勾线“不用跟他一般计较,继续画。”

    刘红梅和小兰离开了,刘爷爷一家还在,每天帮忙打扫寺院,给大家做些吃食。

    李香庭还同从前一样,临摹、着文,累了便看看经书,或是出去找些柴火回来劈。

    听说小村介子带那批彩塑和壁画回日本研究了,过去的半月,也没有日本兵再来找事。

    一切恢复如初,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这段时间,李香庭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大雄宝殿,看那一整墙绝美的壁画自此消失,曾经一点点修复好的边角、填上的缝隙被再次扒开

    光是幻想一番,他都觉得快要窒息了。

    三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外面又下起雪来。

    李香庭噩梦惊醒,辗转难眠,披上棉衣出透透气。硕大的雪花纷落,早已立春,这应该是寂州最后的一场雪了。

    他踩到绵软的白雪上,仰面望雪雾良久,发上落了一层雪。

    风一点也不凉,还带了点嫩草的芬芳。

    李香庭目光平落,望向远处的殿宇,踟蹰片刻,还是决定进去走走。

    深深的脚印径直通向大雄宝殿,落在一层层台阶上,不一会儿,又被白雪覆盖。

    他僵在佛侧,望着一整片坑坑洼洼的墙,每一寸都是日寇血淋淋的罪证。

    此行千里之外,不知它们还能否再回来。

    李香庭静静伫立于空白的墙前许久,又绕殿一圈,看了遍另外几面墙上的壁画。

    战争还未结束,日寇无耻,掠夺难止,那些愤懑与不甘早该消化,打起精神继续守护才是。道理都懂,可真正放下仇恨,做到心无旁骛,好难。

    李香庭仰望慈目的佛祖,彼时,好像佛祖也在看着自己。

    他跪到蒲团上,正坐,看长烟缭绕,青灯古佛。

    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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