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来正护着秦小灯,秦小灯很激动地冲他比画。虽然看不懂手语,但他看得出秦小灯的困惑和愤怒。

    “他就是那天晚上袭击你的哨兵。”向云来说。

    秦小灯一愣,立刻摇头否定。

    老太忽然扑上来,野兽一样狂挠向云来的脸“打人啦杀人啦”

    她年纪大力气小,但下手不分轻重,向云来昨晚刚被象鼩揪走几根头发的地方被她狠狠抓住,痛得差点栽倒。他抓住老太的手腕,秦小灯冲过来想分开两人,围观的人挺多,但没人帮忙。年轻人喊“外婆小灯”

    向云来看见他站起,以为他要逃跑,忙抓住他的衣领。

    但看清他模样之后,向云来愣住了青年一双眼睛半睁,眼珠子不见移动,手里握着一根盲杖。他侧着耳朵捕捉向云来的声音,问“你干什么你的声音很陌生,我们认识吗”他抓住向云来的手,“有话好好说,不要伤害我外婆。”

    向云来不由得松手,老太的拳头立刻砸到了脸上。

    青年叫方虞,和秦小灯同住在一栋楼里,老太是他的外婆,祖孙俩人相依为命。秦小灯在王都区辗转搬过好几个地方,去年住进这栋楼,在楼下帮老太拎过几次东西,渐渐与方虞熟悉起来,成了好朋友。两人一个不能说,一个看不见,却正好可以挽着手一同出门逛街。

    为了看眼睛,方虞三四岁时和妈妈、外婆来到这儿,求医无门后妈妈走了,他和外婆从此住进王都区。俩人住在一楼带小院的房子里,一室一厅,十分狭窄。

    向云来送祖孙俩回家后还乖乖掏钱,把方虞的羽绒服送去了干洗店。秦小灯要去上班,临走时她的手机里传出规律的没语气起伏的女声“你太鲁莽了。你怎么是这样的人。我对你很失望。”

    老太始终对向云来怒目而视。她骂什么,向云来都不敢吭声,只小声地跟方虞解释一切。

    得知秦小灯被打扮成新娘,方虞无神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新娘”

    向云来心中微动“你知道是谁做的”

    方虞平静答“我不知道。”

    他年纪不大,但冷静沉稳,模样斯斯文文,说话时习惯性地轻轻抚摸自己的盲杖。

    半丧尸人和地底人在病情发展的最终阶段会失去视力,盲杖在王都区里是很常见的东西。但方虞手里这根和常见的有些不同轻巧纤细,握柄顶部是显眼的荧光绿,握柄中段则是一个小小的黑色窗口。向云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方虞家基本没有收入,全靠外婆在王都区捡垃圾和卖点手工制品过活。方虞跟别人学过些按摩技法,有时候会上门帮人按摩,挣点零用钱。就在向云来停留的时间里,方虞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通知他何时何地,去给某个人按摩。

    向云来很愧疚。他辨别出方虞确实是一个哨兵。但袭击秦小灯的不会是方虞向云来强行闯入的海域里有无数灿烂的颜色,还有玩具、积木、森林湖泊等完整的造物形状。这些都不可能是三岁失明的方虞能建造出来的。

    有人曾告诉向云来,“海域”是想象力的世界。

    但“想象力”不是绝对自由,也不是凭空捏造。十几年的黑暗视觉已经彻底夺走了方虞回忆色彩、想象色彩的能力。向云来见到的,绝对不是方虞的海域。

    但谁会在自己的海域里珍重地修建金字塔,并在里头放一个安稳睡觉的“方虞”

    向云来向方虞道歉,想送他到他工作的地方。袭击秦小灯的人就在方虞身边,他确信这一点。

    方虞拒绝了“我的朋友会来接我。”像是怕向云来在意,他又继续解释,“我没有生气。你为了小灯的事情紧张,说明你是小灯的好朋友。只是误会,你别在意。”

    和秦小灯一样,他很谨慎,总是生怕自己会给别人添麻烦似的,随时随地准备道歉和“没关系”。

    向云来只好帮外婆收拾厨房,又顶着她的骂声整理院子。方虞虽然看不见,院中却满是颜色鲜艳的彩色地砖,看起来像是最近新铺上的。外婆叉着腰说要暖和咯,挥舞双手指挥向云来把屋子里的花盆搬到院子里。向云来刚搬完,外婆又说要下雪咯,挥舞双手指挥向云来把花盆搬回家里。

    向云来忍气吞声,不敢抱怨。

    刚拿起分辨不出什么玩意儿的两盆秃杆,一片影子忽然投在向云来身上。

    院门外站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肤色很深,头发、眉毛和眼珠全都又浓又黑,这让他五官显得特别郑重,好像造物的人在他脸上一遍又一遍描画,不留一点让人质疑的线头。微卷的头发盖住了他的黑眼睛,他只看了向云来一眼就扭过头,耳垂上钉一颗黑色石头,日光中闪闪发亮。

    向云来还没来得及问,方虞已经从屋子里出来了。他换了干净的外套,拿着盲杖。门外男孩的声音有点哑“怎么每次我刚来你就知道了”

    方虞笑道“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

    外婆飞快地走过来。向云来还没来得及诧异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居然这样灵活,枯枝一样的手指就差点戳进向云来鼻孔“小柳啊,这个人啊,你认清楚了,他打我们小虞”

    向云来虚弱地辩白“阿姨,我不是打”

    那男孩目光又一次落到向云来身上。向云来肩膀窜起一团雾气,象鼩出现了。它两三步窜到向云来头顶,紧抓着头发与那男孩对峙。

    方虞拍拍那男孩的手背“没有打我,只是一点误会。”哨兵令人畏惧的愤怒气息渐渐消失,男孩仍盯着向云来上下打量。

    没人跟向云来介绍高个子男孩的来历。男孩曲起手臂让方虞把手搭好,盲杖敲在地上笃笃响,两个人慢慢走远了。

    象鼩也消失了,几根被它扯断的头发从向云来眼前落下。向云来一声长叹。

    “还有力气搬不”外婆是普通人,看不到精神体,“我看你挺虚的,干点儿活就脱发”

    “搬呀”向云来连忙弯起眼睛,精神十足,“别说搬家了,阿姨,我连帮您抄家的力气都有。”

    忙出一身的汗,向云来抵达任东阳家里时,客厅里四个陌生人或坐或站有说有笑,十分热闹。

    这几位客人向云来都不认识,只听过孙惠然的名字她是王都区最出名的地下整形医生。坊间传说她最优秀的案例,是把一个彻底被岩化病毒感染死亡的地底人尸体,修复成寻常人并交还给家人。地底人在岩化病毒感染末期,皮肤、骨骼甚至内脏器官都会渐渐岩化,直至死亡。把一整块石头雕刻成人形已经不容易,更何况是替换成柔软的人体。孙惠然做的事情简直像传说一样不可思议。

    任东阳把他介绍给各位客人,原来这些人全都从事医疗相关工作,只有孙惠然是黄皮肤黑头发,其余三个都是外国人面孔,无一例外的英俊。

    孙惠然的短发很利落,上翘的凤眼总是带着嘲讽。她对向云来点头当作打招呼,摇晃着酒杯继续被打断的话题“但我不喜欢广东人,味道太淡了。我比较喜欢湖南人,湖南人浓一点,还辣,回味无穷。”

    她身边金发的客人说“不要吸广东人,会上火。除非你吸完喝凉茶,但是凉茶”他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吸吸什么向云来以为自己听错。

    剩下两位客人附和“我们没吸过湖南人。”

    孙惠然“周末上我家办个arty我最近认识一个湖南人,年轻漂亮,玩得开,而且很听我的话。”

    他们纷纷笑起来,赞孙惠然手段了得,约定下周就去她家品尝湖南好血。

    向云来惊恐不安地看任东阳。

    任东阳笑道“都是血族,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吸血鬼。”

    中国国内没有原生血族,所有的血族全都是外国血统,向云来不由得看向孙惠然,但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孙惠然与他认知中的血族有丝毫相似之处。但他不敢多看,也不敢多问。直觉告诉他,孙惠然和任东阳是同类人,都不喜欢别人追问自己的事情,也不乐意回答陌生人的问题。

    他们喝酒、吃水果,仿佛不会感到饥饿。聊到中途,他们开始用英语交谈。向云来再次被陌生的语言拒绝,但这次他需要完美地扮演一个陪客,不可以再逃进按摩椅了。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局促,坐在沙发上的任东阳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这种无言的招呼向云来很熟悉。向云来坐了过去,保持笑容,保持精神。但他还是免不了分心任东阳的手势让他想起向榕在家召唤萨摩耶的动作。他坐在宠物的位置。

    熟悉的中文词汇忽然跳进他耳朵里,有人在问“你说的那个隋郁,什么时候到”

    任东阳笑道“我联系过他,说是在处理一些纠纷。很快就到了。”

    向云来乱飘的思绪瞬间回笼纠纷什么纠纷

    说话间有人按响门铃,向云来开门,门外正是隋郁。

    楼道里布满金色的傍晚霞光,隋郁像一个镀金的人像,本来低头按着手机,额发低垂着轻轻晃动,抬头看到向云来后,那双一直不热情的眼睛里忽然涌起了笑意。

    这点儿微不足道的笑意,让精致的、无生命的人像拥有了灵魂。

    “巧了,我正准备谴责你。”隋郁收起手机,“我的名片呢”

    “掉了。不小心掉了。”向云来说,“掉在了现场。”

    他越说越错,越错,隋郁嘴角就扬得越高。

    “邪恶。”他与向云来擦身而过,耳语般留下一个太过正式的词。

    他说话时也带笑,仿佛认清向云来本质,让向云来有点儿羞愧。又因为凑得太近了,鼻尖几乎碰到鼻尖,那一声“邪恶”撩动向云来的耳膜,持续地在向云来的海域里震颤。

    隋郁的到来让四位血族兴奋起来。他们夸赞隋郁的长相和气质,问候隋氏家族的长辈,对隋郁本人更是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兴趣。孙惠然连酒杯都不摇了,背脊终于离开沙发,微微前倾“你是什么血型”

    向云来在隋郁面前放下酒杯或者甜点、水果时,正说着话的隋郁会停一下,目光转到向云来脸上。他对向云来笑,那是只有他和向云来两个人才懂的、对“邪恶”表达谴责的笑。

    又是秘密,两个人的秘密。才跟隋郁见第二面,秘密就一个接一个。

    向云来站在众人的欢谈之外,偶尔看看任东阳,偶尔看看隋郁。他无法参与这场谈话,但当观众能看到更多孙惠然是欢谈的中心,任东阳总是会适时地抛出快乐的话题,隋郁会接上任东阳的话题,其余人只有附和的份。

    这里不需要无趣的陪客,向云来走到阳台上透气。夜幕正在降临,王都区灯火渐渐亮起。他下意识看向家的方向,不料眼前忽然有手掌伸来,挡住他的视线。

    手掌盖住向云来双眼,把他圈进怀里。“看什么呢”任东阳问。

    “你怎么出来了”向云来有点紧张,“不陪孙医生”

    “孙医生在跟她的新食物视频,我来看看你。”任东阳温柔地吻他的头发,“小云,要不要去读书”

    向云来“不去。”

    任东阳“向榕出国留学的钱我来出,你不用忙着工作。”

    向云来转身面对他“你们聊的话题我是参与不了,但我没有为这个难受。我就是想出来透透气。”

    “新希望学院,或者人才管理局,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专业任你选,我都给你安排好。”任东阳说,“你总得有点志气和愿望,做些别的事情。”

    向云来“你觉得我现在这样不好吗”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反倒先伤心了。

    任东阳低头吻他,向云来躲开了,但被任东阳捏着下巴,吻还是落了下来。

    起初是抚慰,但渐渐意味变了。口腔比其他地方更先学会敏感,向云来喘着气,拼命控制声音,忽然看见磨砂玻璃拉门的另一侧,隐约有一条颀长身影。

    他连忙推开任东阳。

    是隋郁。隋郁站在那里。他在做什么他看到了么向云来的脸更红了,忙朝任东阳摇头。

    任东阳伸长手臂,把向云来抱在自己怀里,几乎脸贴脸的,笑声震动向云来胸膛。

    “这是我的家。”任东阳抚摸只穿着单衣的向云来,享受他因不安而紧绷的皮肤,低声说,“该尴尬的是他。”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