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来没有隐瞒过任东阳任何事。

    认识任东阳的时候,任东阳是典型的“隔壁的孩子”。他优秀得周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向云来和向榕仰望的对象。向云来完全信任他,把他当作兄长和引导者。

    到后来,任东阳带着向云来兄妹来到王都区,他在向云来心中成为了“恩人”。

    多重身份加持,向云来对他只能坦率,也只能尽可能地顺从。大多数时候,任东阳都是温和的,他分寸恰当地担任向云来的恋人,即便知道向榕不喜欢他,也总是关心向榕的动向。

    任东阳只在一件事上强硬,那就是巡弋向云来的海域。

    他此时也正打算这样做。水母从他肩头一只接一只地浮起,围绕向云来。向云来要起身,但任东阳把他按在沙发上。

    “放心,我已经关门了。”任东阳说,“放松,听话。”

    他的吻即将落到向云来额头,向云来挡住了。

    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

    任东阳“嗯”

    向云来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怎么解释。同为向导,任东阳巡弋的能力比不上向云来,他无法深入任何人的深层海域,只能在浅层海域活动。不深入深层海域,就不能窥探向云来的记忆和前意识。向云来以往都很欢迎他的巡弋,但今晚不行。为什么不行他想不清楚。即便任东阳无法看到他的记忆他被隋郁触碰的记忆。

    这不是向云来第一次遭遇海啸。他和任东阳之间有一套已经习惯了的、纾解震荡的方法让任东阳巡弋浅层海域,驱散负面的影响之后,他们会有一场淋漓的情事。在任东阳的家里,在能俯瞰整座王都区的宽大卧室里,任东阳会做向云来想要的任何事,只要能抚慰向云来的痛苦。

    任东阳说过,那些时候的向云来“非常有意思”。向云来有时候记不清自己提出过什么要求,说过什么话,但在隐约能回忆起来的片刻里,他确实和平时完全不同。他常常会被这些回忆弄得面红耳赤,捂脸沉默。

    “怎么了”任东阳对沙发上的向云来笑道,“我们小云有秘密了”

    “我不想在这里”向云来寻找理由,“榕榕会知道的。”

    任东阳盯着向云来的眼睛,良久后直起身,放过了向云来。“吃点东西吧。”他把带来的晚餐打开。

    向云来边吃边盯着任东阳。任东阳没有再追问,起身收拾铺子里的东西。

    象鼩在桌上呼呼大睡,任东阳戳戳它小脑袋,象鼩睁开黑豆眼,和他手指打起架来。

    水母环绕象鼩上下浮动,象鼩抽出一根牙线棒,气势汹汹地和它们对峙。

    任东阳很快伸手捞走水母,掌心溢出轻雾。

    “我走了。”任东阳拿起外套,揉揉向云来头发,“精神调剂师的培训班,不想去就不用去,你开心就行。”

    向云来点点头。

    任东阳“觉得不舒服就来找我,好吗”

    他也没再提让向云来去上学的事儿。

    向云来又开始沮丧是因为我拒绝了他还是他对我失望了任东阳的出现并没有让他的情绪变积极,反而更坏了。失眠到凌晨时,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拒绝任东阳。

    他渴望进入睡梦,又害怕梦本身。每次巡弋之后,他总会做跟他人海域相关的梦,仿佛他仍在折磨他的地方永恒徘徊。这次和以往也一样,他又被黑猫吞噬,在它的喉管里坠落,被它的肠胃里永无止境的尖刺碾碎,又拼凑成疙疙瘩瘩的一个人。

    那并非肉身的痛苦,而是直接拨动神经的恐惧和痛,更深且更无法纾解。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揉搓他冰冷的指尖。温暖的触碰从指尖逐渐靠近,落在他的脸上。他说他是潜伴但我没有潜伴。向云来竭力想睁开眼睛,但所见之处全是黑暗。他张开双手想拥抱眼前的人。

    柔软的吻落在他的脸颊上,像抚摸,又像呼吸。向云来下意识张开了嘴。他吃进去的是比舌头还粗糙的东西。

    向云来惊醒。象鼩站在他的脸上,正努力把被角塞进向云来嘴巴里。

    向云来“你干什么”

    象鼩在他脸上蹦跳,指着卧室的窗户。

    一瞬间,向云来以为自己看到了银狐。但揉眼睛再瞧四爪张开,毛毯般趴在窗户上的,是柳川的灰狼。

    向云来把衣服被单丢进洗衣机里,刷牙洗脸,还把昨晚没吃完的饺子放进微波炉。柳川和方虞在门外等了他足有半小时,向云来认为这是他们应得的。

    两人记得向云来是“百事可靠”的老板,一路问人,才走到这里。柳川拎了一份糕点,方虞手里是一袋水果,俩人是专程登门道歉来的。

    今天的方虞看起来比昨日平静了很多。他主动提起秦小灯。

    秦小灯没有男朋友,但有喜欢的人。方虞听她提过那个男人,聊到他的时候,说不了话的秦小灯会漏出笑的鼻音。她会轻快地敲打手机屏幕,脚步变得轻盈,挎包上新的小挂饰叮铃作响。

    向云来忽然明白秦小灯要重新装一个耳朵的原因。至少看起来,她希望自己是完整的。

    对方是谁那个人是好是坏秦小灯为那个人掏空自己两年的积蓄,真的理智吗她喜欢对方,对方喜欢她吗向云来开始担忧。

    “我以为小灯和我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是我错了。”方虞说,“小灯能看到的世界比我广阔太多了。”

    他始终低着头。

    “我会减少跟小灯的接触,我会放弃我的”方虞顿了顿,“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向云来“你先说。”

    方虞“别告诉小灯我对她的想法,也不要让她知道袭击她的人是柳川。”

    向云来“我不能答应。”

    方虞抬起头,眼睛里滚动着眼泪。他抓着自己的盲杖,手紧了又松。

    向云来“我可以帮你说情。但首先,你和柳川必须去跟小灯道歉,说清楚一切。”

    方虞摇头。

    向云来“你觉得秦小灯是个勇敢的人吗”

    方虞“是。”

    向云来“你喜欢她的性格吗”

    不知道这些问话的意义,但方虞还是乖乖回答“我喜欢。”

    向云来“那你也试试变勇敢点儿。去找秦小灯,去告诉她你想的什么,柳川又做过什么。”

    方虞还是摇头“如果她不原谅我呢”

    柳川的灰狼始终在向云来脚下徘徊,向云来搓它的尖耳朵“难道你们觉得做错事情,不需要承担后果她的不原谅就是你要面对的最坏后果。”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浑浑噩噩的脑子快要转不动了。但为了给方虞多一点勇气,他继续道“总之在这里,我原谅你。因为你至少敢来见我。”

    送走方虞和柳川,向云来回到床上继续躺着。半梦半醒中接到隋郁信息,问他好些没。向云来心里尴尴尬尬的,不知道回复什么好。象鼩在他头上缠着头发打滚,揪得他脑袋愈发疼了。他拍了张象鼩在头顶做窝的照片给隋郁,隋郁很久才回复一张银狐围脖。

    银狐占据照片的大部分,余下的就是隋郁的脖子、下巴,以及嘴唇。

    向云来盯着隋郁嘴巴看半天,总觉得他似乎在笑。

    “给你看吧,你喜欢的。”他看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把手机丢给象鼩。

    象鼩立刻跳到手机屏幕上趴着,小尖鼻子几乎要贴到隋郁嘴巴上。

    向云来没收了手机“算了算了你好奇怪啊。”

    在象鼩的愤怒蹦跳中,向云来睡了个还算宁静的觉。

    醒来居然已经是第二天。外头天色明亮,他没被噩梦滋扰。

    吃早饭时隋郁发来信息调剂师培训班,我给你报名了。

    一口包子差点噎住向云来,他立刻回复我你知道我身份信息

    隋郁只知道你名字。危机办说资料可以课堂上补。

    向云来一看就是骗钱的啊等我去了课堂,肯定要交一大堆费用。

    隋郁我也报名了。

    向云来不禁回忆了三秒钟你是向导

    隋郁我是哨兵。这个培训有潜伴课程。

    向云来被他的自作主张激怒,冷笑回复哟,你还要学这个你不是已经自称我的潜伴

    正要继续训斥隋郁的自作主张,他忽然愣了,连忙撤回刚刚发去的那句话。

    就在他撤回的瞬间,隋郁你当时醒着

    这句话只出现了05秒。隋郁也撤回了。

    向云来抓住手机,像看仇人一样盯着两个人的对话界面。

    对话界面一直沉默。

    向云来最后收起手机,当作无事发生,埋头啃包子。

    最后一个包子刚咬一口,他忽然被人从后面狠狠一拽。包子脱手掉落,向云来正要骂人,柳川抓住了他的肩膀“方虞和小灯出事了。”

    他猛地递过手机,几乎敲在向云来鼻子上。

    方虞的盲杖曾引起过向云来的注意,那盲杖的握柄处有一个方形的黑色小窗口。小窗口里是实况摄像头,方虞在路上若遇到自己无法判断的情况,可以随时跟柳川和外婆联系,借助窗口传输的画面,让他们帮他解决问题。

    视频是盲杖记录下的一段画面。

    画面有节奏地晃动,方虞正跟在秦小灯身旁行走。街上路灯次第熄灭,晨光照亮道路。秦小灯用手机和方虞对话我要去上班,等我回来再说好吗方虞说不,我怕再犹豫,我就不敢说了。

    盲杖无法拍摄秦小灯面部,只集中于路面。秦小灯手机又说是很重要的事情

    方虞没来得及回答。画面剧烈震动,盲杖落地,画面倾斜了90°。秦小灯被人拖着往前走,她不停挣扎尖叫,被人捂住嘴巴。两个人完整地进入了盲杖的摄录范围对方是戴着口罩与帽子的陌生男人。

    秦小灯的挣扎太过激烈,他扇了秦小灯两巴掌,把人扇晕了。同时一辆车驶来,车门打开,另一个同样装扮的男人下车确定是这个吗

    抓着秦小灯的男人拨开秦小灯的头发,观察她缺失左耳的位置。

    “就是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