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 正文 第108章 书写
    神棍面前说“感孕”实属班门弄斧了。

    张仙姑都知道, 遇到给闺女算命的都要说闺女以后有出息,好叫父母能把这女儿尽力养活。如果这家实在养不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反正有冤魂也不能半夜找她。

    左司直倒不是不信鬼神, 全因审案见过鬼扯的太多了,所以他也不信。

    抢先发难的却是鲍评事他一拍桌子“你这妇人,竟敢托鬼神之名行苟且之事究竟如何谋害亲夫、怀上孽种,还不从实招来”

    他是跟着祝缨一起把窦刺史揪出来的两个看守给带回来的人就关对面男监里呢,这边毕氏说“先夫托梦”

    毕氏道“这位官人, 先夫确是服食过量死的, 我并没有隐瞒。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必要问一个谋害之罪呢”

    鲍评事道“那药也是你喂的他竟不计前嫌还要你感孕”

    祝缨与左司直都觉丢脸,左司直道“小鲍, 小鲍, 你歇歇, 去外面走走。”再说下去, 就成了鲍评事跟毕氏“讲理”了, 你顺着犯人的话往下辩,能有什么好结果不够丢人的。

    鲍评事一点也不想走。他可是在大冬天的跑出去近一个月一路上虽然是住驿站, 但是他得在大冬天的赶路。祝缨有大好的前程,大冬天奔波必有回报。鲍评事就不一样了,回报可能也有但肯定没那么多,它不值当这么辛苦的当时他应得太痛快了, 后悔。

    回程的时候虽然有车,祝缨却还催着他们赶路, 祝缨四天跑一千里, 人家还没抱怨呢, 鲍评事什么叫苦的话就都不能说了。回到京城没得休息就跑过来审犯人。鲍评事人一累,脾气不由变坏。

    恨不得现在就殴打孕妇。二十板子下去,看她还嘴硬不

    巧了,三个人,就他官职最低,他不做恶人,难道让两位上司做恶人他刚好可以骂一骂人,出出气。他还没骂够呢生气的时候有个人可以骂,还是很舒服的。

    左司直承担了好人的角色,对毕氏说“你一个小娘子,何必在公堂上嘴硬呢不妨据实以告,我们彼此也好少些麻烦。”

    毕氏心道傻子才信你们的鬼话你们也不信我,只是要我说出你们想听的话罢了,我偏不

    鲍评事的火气还没有压下去,冷冷地看着毕氏,试图给她压力,让她恐惧。

    祝缨道“你不信任她,她也不信任你,这么顶着有什么意思”她本来是打算用添油法来审的,所以没有一上来就把看守摆在毕氏面前。毕氏自己先“感孕”了,她就不想再审下去了。

    再看这些女丞女卒提毕氏过来时候的动作就知道,她们在同情毕氏。提犯人,一般就是“提”,她们动作可以称为“搀”了。甚至在听到“感孕”的时候,有几个人还隐隐松了口气,连武相也不能免俗。

    祝缨道“圣人之母,不是那么好当的啊带下去吧。”她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

    崔佳成此时倒是比别人更沉稳,躬身应道“是。”

    鲍评事对着祝缨磨牙,祝缨又做了个手势,等到把毕氏等人重新关押才对鲍评事道“这个人是保不住了。”

    “咦”

    左司直也说“这倒是个人物啊要是个男子,不能说是枭雄,也能成个大盗。值得王京兆当街杖杀的那种。只是现在她这个样子,在我们手里未免过于麻烦了。”

    那边却传来崔佳成一声“休得胡言感孕的话要是能信,就该崇玄署来断案,还要什么大理寺”

    此言深得鲍评事之心,他赞了一句“对”左司直也不由莞尔。

    崔、武见他们还没走远,忙赶过来向祝缨请罪,说是自己没有管好手下。

    祝缨道“无妨。还是老规矩,不许与她们有一字交谈不许传递任何物品”

    “是。”

    祝缨与左、鲍二人出了大理寺狱,左司直道“这都没审出什么来,怎么向上头交差”

    祝缨道“都感孕了,还要交什么差”

    左司直道“是啊是她自己找死了。”

    祝缨自己也不讨厌毕氏,但是这件命案从毕氏有身孕这事儿被捅破起,就不能含糊过去了。你想当圣母,得看上头的大人们想不想认啊要顺着毕氏的话往下糊,那就没完没了了糊不过来,也就没人想再糊下去了。

    现在是打明牌,双方明着互相不信任,那还含糊个屁啊

    左司直也是有点惋惜的意思的,连鲍评事出完了气之后也点头“她这命也是不好。”

    祝缨道“走吧,去见郑大人。”

    冷云和裴清正在郑熹那里,冷云一听说祝缨回来就往郑熹面前一坐,摆明要看好戏。

    等祝缨三人进来,礼还没行完,冷云就说“别弄那些虚的啦快说说,怎么样怎么样”

    他在主官面前敢放肆,实因他平素游手好闲,不大给主官添乱添堵,主官也就纵容他一点点小小的不礼貌。郑熹道“你让他歇歇再说话累不累呀”

    后一句是对祝缨说的。

    祝缨道“本来上下眼皮都打架了,审了一下毕氏,她一句就把下官清醒了。”

    冷云道“什么话什么话她招了什么奸夫是谁”

    祝缨一本正经地吐出一个名字“李藏。”

    “噗咳咳咳咳李李李李”冷云也惊呆了。

    郑熹和裴清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面色没有大变,表情也显出些微的不高兴来了。祝缨道“上来就对我说,是感孕。”然后拿出了供状的记录呈给二人看。

    郑熹道“唔,如果不是窦刺史,她现在已然从容逃离了。确定她是真凶了吗还有隐情吗”

    祝缨道“窦刺史至少在断案上是个能吏。”

    冷云道“真没有隐情那家儿子呢孙子呢”

    祝缨双手一摊“如果有倒还真好了。妙龄少女整天抱着个牌位过日子,下官也希望她是冤枉的。这样李老大人的体面也保住了,谋杀亲夫,也是桩惨祸。”

    “不是,谁跟你说这个了我是说内情有奸夫吗”

    “李家没有,牢里有两个,都写在案卷里了,窦刺史亲自拿人,下官复审过,分开审的二人,互相印证的证词。只有毕氏的证词还没问”

    “为什么不问呀”

    郑熹瞪了冷云一眼,冷云就乖乖窝在一边了。郑熹道“讲”

    祝缨道“都感孕了”

    她的眼神跟郑熹对了个正着,暗示郑熹我就是个跳大神的,你觉得我信

    郑熹道“命案呢”

    祝缨道“验过尸了,无误。因为死得突然,子女不在身边,窦刺史作为一地官长去吊唁,偶然看到了尸体察觉出不对,所以毕氏虽收拾了细软,还不及逃走侍女的新证词在下面那一张纸上,收拾了细软。

    当地药铺的账也看到了,侍女也有证词,确实是她们买的,全交给毕氏了,然而没了。毕氏至今也没有受刑,没有屈打成招的说法。

    李藏乃至李家,不能说没有仇人,但他很聪明,能近身而被亏欠的,只有这位小夫人。甚至她自己都说不出还能有其他的嫌疑人。

    事到如今只看是误杀还是谋杀。”

    裴清道“如果有别人,那她承认误杀就说不通了。凶手应该还是她。”

    冷云也正经了起来,说了一句很正经的话“这没有毕氏的供词,恐怕不太行吧刑部肯干”

    祝缨道“她招了加大剂量。”

    “万一她进了刑部翻供呢比如,有人威胁她什么的,胡乱往个什么李泽之类的人身上一推,我看李泽也很想为她脱罪嘛还有,李泽儿子同她年龄相仿”冷云说。

    这货还是不忘往奇怪的地方想,郑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他们是图丁忧好玩”但是他也说,冷云这意见提得也不能说全无道理,让祝缨再把这方面的内容做实,不要留把柄。

    祝缨低声道“您要是不想这件案子牵扯太多,就别让她说出不受控制的话了。”

    裴清吸了口凉气,冷云也听懂了“是啊可是万一”

    祝缨道“其实大家都知道,她的整个娘家婆家,所有人都加起来,只有她一个人是受苦的,除了她,所有人都在享用着她的血泪做着平和的好人。这种日子一过好几年,她会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觉得意外。

    被亏欠得最多的人,反而嫌疑最大,实在无情又荒谬。”

    冷云嘀咕一声“都问她愿不愿意了,她不愿意为什么不讲”

    祝缨有点头疼,说“少卿,您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还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还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她就是这个心情。”

    郑熹微有不悦,道“那也不能类比。”

    祝缨马上改口,道“大人,要不,我再跟她聊一聊”

    “嗯”

    “就聊天儿,不能有旁人在场。”

    郑熹道“是该了结了。难道要等到孩子生下来滴血认亲”

    郑熹心中已经有了决断,道“唔来人,去请陈相、时尚书、阳大夫。”

    “咦”

    他先命人请来三人单聊,先拿了窦刺史发过来的公文给三人看“监守自盗的两个狱卒已然押解到了。”

    陈、时二人并不太重视这件事,觉得郑熹有点大惊小怪了。陈相道“你办就是了。”时尚书也说“文华,你这样可不好哇该你审完了,再轮到我的。老阳,你说是不是”

    御史大夫阳大人比较给郑熹面子,因为他们御史台还得用大理寺的牢房,他说“文华一向有计较,必有缘故。”

    郑熹也给他撑脸面,又拿出一份供词,说“夜路走多了,这回真的遇着鬼了毕氏说,她是梦与李藏交,有感而孕。”

    陈、时、阳三人年纪都不小了,听了这话,脸色都很不好陈相道“这个妇人,真会惹事生非”时尚书说“我看她是疯了”阳大夫也皱眉“这个妇人,必不是温良恭顺之辈。是能干出谋害亲夫的事的”

    郑熹道“那咱们就把这事儿给定了”

    时尚书说“没有她认罪的供词,终究不美。”

    郑熹道“这就快有了,那边正在审着。”他也担心毕氏会发疯,没请这三位去旁听,但是安排了书吏去记录。在囚室的隔壁安排女丞女卒,又安排裴清等几人听着。

    祝缨的心里很不痛快,她挺想李藏白白死了算了的

    叹了口气,她去了毕氏的囚室,命人多点几盏灯,又拿了文房四宝过来。

    毕氏看着她一个人进来,只觉得可笑她承认,这个小官比她以前见过的那些人都高明,这人能看出相互之间的不信任。既然不信任了,还过来干什么让她写自供状可笑她是要活的

    她闭上了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啊”祝缨问。

    毕氏心道,真是可笑轻浮浪子,搭讪的话真是张口就来,可恶

    祝缨坐在她的对面,道“我刚从李府回来。”

    毕氏的眼皮微动。

    “李藏埋得挺好的,他们还将一把象牙笏随葬了,尸体还没烂光。”

    毕氏睁开了眼睛,祝缨道“也有保存尸体的效用。”

    “你想说什么”

    祝缨对着她的肚子挑了挑下巴“你打算多久再让他生出来呢期年十四个月还是三年六个月”

    毕氏脸色微变,祝缨了然“哦。贤人之母不是那么好做的,得所有的人都愿意认才行。带过来吧”

    外面拖进两个男囚来,毕氏一看这二人,深吸了一口气,脸也不往一边别“这可不是我生的”她的手却狠狠地抠住了下腹。

    两个男囚就哭、骂,一个骂“祸水”一个骂“贱人勾引我”祝缨道“拖下去,一人再打二十”

    毕氏铁青着脸死死盯着祝缨的脸,说“你们什么都准备好了,还要我说什么我说是不小心,你们仍能定我谋杀现在、现在又”

    祝缨道“李家的口碑好得很真实、很聪明。不是所有人都说好,但确实有人切实得到了他们的关照说话声音最大的那群人。佃户,只要不能造反,他们说什么都不可能上达天听的。反而家里有一点薄产的人,有可能读一点书,这样的人说话的声音就会大。李藏,为家乡父老争得赈灾、减赋,大大的好人。

    去世的元配,为了丈夫、为了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居然还不嫉妒,死前还为丈夫安排续弦。她又还很尊重未来的妹妹,问了你们全家的意见。

    李家的子女们,简直是标范了他们不争产,争的也只是怎么样对自家人最好。子女要为父亲的死讨一个公道,简直太孝顺了另一边呢,长子为了家族声誉,还在为你奔走,他就更没有错了。他们都是好人。

    李家的仆人受牵连而受刑,却依旧老实本份,甚至不说你的坏话。

    你的母亲问过你的意见,她想努力对得起丈夫,她带着儿女投奔最可靠的人。你的兄弟,为了振兴家业,夙夜苦读。

    窦刺史更是明察秋毫,能员干吏。”

    “你到底想说什么”毕氏声音尖利地问。

    祝缨道“我遍访此案,甚至开棺面对了死人,却觉得少了一样东西你的声音。”

    “你们”

    “什么都准备好了”祝缨笑了,“还用准备什么是你买的账,还是你认的误杀呀又或者你带在身上的活证据知道孕产妇不会受极刑,可见你懂一些。那你就该知道,要定你的罪眼下这些证据已经足够了。”

    “呵”

    祝缨将面前的托盘推了一推。

    毕氏仍不放弃“我有先夫的孩子。”

    祝缨道“从你进来的那个门,往前走一百五十步,左拐,再走五十步,那儿专管神灵祭祀。朝廷认的鬼神,才是鬼神,否则都是邪灵淫祀在这儿,没有朝廷册文的神灵都不算数。梦日入怀而生的,本朝只能是高祖、太宗他们。

    东西放在这儿了,你想说心里话,就写吧。想胡扯也行,你试过了。”她指了指毕氏的肚子。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毕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狠狠地把桌上的东西挥了一地

    祝缨出来之后,裴清也随之出来,到了堂上才说“三郎,此女顽固异常啊”

    祝缨道“本来就是试一试。”

    两人正要离开,里面毕氏的喊叫声传来,武相连忙亲自跑了过去,一会回来说“她要见您。”

    裴清道“奇怪”

    祝缨心道有什么好奇怪的还不许人说话了吗

    她又回了囚室,毕氏的脸色依然很难看,她问“我还有几天”

    “不知道。你也有数,都感孕了,哪还有常理”

    毕氏道“做个交易吧,既然非死不可,我死,也不要带着孽种走胎落下来,我就把你们想知道的告诉你们,让你们痛痛快快的结案。”

    祝缨道“这个事儿我答应不了。而且本来结案就很痛快。”

    毕氏看着她,祝缨道“我问问。”

    毕氏道“我是跟你说”

    “你活着我不敢保证,死了倒可以。”

    “自从我记事起,家父每年都给人送钱。”

    “”

    “对上官每年都要孝敬的,你没有吗”

    祝缨想了一下,说“我我,额,每年,都从我上官那里抠钱花”

    “那是你爹吧”

    “我亲爹没钱。”

    毕氏冷冷地看着祝缨,祝缨也平静地看着她。

    她说“我爹自杀之后,全家没了依靠,只好去投了李藏。你说的没错,一家子好人,老夫人简直像我的祖母一样慈祥夫妇二人,相敬如宾,我当时想,我老了的时候也能这样就好了。哈哈哈哈她是多么的担心自己的丈夫呵死前样子多么的可怜她拉着我的手流泪。她还给我母亲钱,还给我兄弟读书哈哈哈哈犯官之子他想出仕

    他们给我准备嫁衣,就像把我装进棺材一样。你明白吗就像大冬天里,你在旷野上一件衣服也没有,他们给你一个棺材,你只要进去了,就能避避寒

    如果是为自己的祖父侍疾,很多人能做到的,但你的祖父不会对你做那些事情

    你以为熬死了他就行了,可是当你知道,他死了,你也爬不出这口棺材,你怎么办呢我不想再认命了。是我下的,那可真是个好东西我准备好了行装,偏遇到了刺史

    我说错了话,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说不知道我没想到会被追查。

    我被押解上京,我不想死不想死就只有只有”

    祝缨沉默地听她讲完,问道“你要笔纸吗”

    “本来想要的,”毕氏说,“说完了,又不想了。本来说也不想说的,可是说出来,总会有人记得坑害我,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祝缨微微弯腰“告辞。”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祝缨点了点头,囚室的门在她身后合上了。

    里面毕氏道“晴,我的名字叫毕晴。”

    外面,书吏已然把她说的都记录了下来。

    裴清道“也算有个交代了。”

    祝缨头道江得要命,道“勉强吧。本来就”

    裴清道“他们还在等着。”

    哪知供状到了郑熹跟前,他们却谁都不想发话允许毕氏堕胎,却又仍想走完案子该走的流程。即从大理寺结案转到刑部做最后一次复核。如果照着正常的时间安排,正式问斩得到秋后了。不过陈相他们可以向皇帝进言,为了李藏的体面,让毕氏在狱中自裁。

    这胎,谁都不想它落在自己手上。

    而郑熹最后操刀写的判词里,他也不驳窦刺史断的结果,但是不免给李藏做了些遮掩。李藏依旧是个慈祥的老人,为家乡做出贡献的长者,只不合娶了个年轻不懂事的继室,因而不匹配,以致惨祸发生。

    窦刺史送来的两个狱卒也判了极刑,对他俩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什么“勾引”分明是见色起意

    时尚书并不知道毕氏是毕罗的女儿,只以为毕氏是哪个破落户被相中做续弦的。老头的续弦嘛理解且这个小妇人很难缠,什么“感孕”都出来了,他也不想犯人砸在自己手里,宁愿卖陈相一个面子,卖李家一个面子,早早请毕氏自裁。

    两个狱卒在他那里就更不算什么大事了,他也不想跟狱卒的破事纠缠。

    从大理寺狱里提了人,然后很快也下了判词。

    各方都了结了一桩麻烦事,告诉皇帝是一个为求活命胡编乱造的无知妇人在瞎扯,并没有什么“感孕”之事。反而将皇帝弄得很遗憾,自言自语了一句“不是祥瑞。”

    陈相听到这一句就知道,该准备上了。

    那一边,祝缨因这个案子一直不曾回家,如今终于可以放心回家好好休息了。郑熹给了她三天的假,让她回家料理家务事顺便休息,休息好了还得回来快过年了,年前有些事情还要祝缨来处理一下。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先去刑部把毕氏的遗体领出来,就定在慈惠庵里烧了,装个骨灰坛子埋了。毕氏有家人,但是母亲和兄弟都不在京城,李泽倒是在,然而毕氏自承招供,以妻谋夫又没有孩子就算不得是李家人了。祝缨就打算钻这个空子,跟刑部要求把人给领了去,烧埋了。

    孰料还没有往刑部动身,武相、崔佳成联袂而来。

    祝缨只得先住了脚步,问道“有什么事”

    崔佳成将一份公文呈上,道“这是上月女监诸狱卒的考评。”

    “哦”

    崔佳成道“大理寺吏员的升黜奖惩都是有考评的,以往是没有差使。如今有了差使,又逢年末,正该拟就请您过目,以定一年之惩奖。”

    祝缨看了一下,上面的等第都有点差别,吴氏的是上等,周娓评了中等,最差一个居然是甘小娘子,她得了个中下,差点进了下等里了。甘小娘子这个中下也是有缘由的,毕晴的案子,头一回提审的时候,她不等上官走就高兴地说“感孕生的,是不是毕小娘子就是被冤枉的了她男人不怪她了”然后被崔佳成训斥了。

    祝缨道“不错。这样,以后每月,你们两个交一篇考评,给每个人打等第,两人联署。攒够三个下等,下个月一应补贴减半,有五个,黜退。有重大疏失,哪怕出现一次,也黜退。从现在开始计算。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崔、武二人喜出望外,忙应道“是。”也不敢过于高兴。她们又说“那,将甘氏的考评定为中等了”

    祝缨道“可以,但是我下面说的话可以笨,但不能不敏锐为什么要你们如果在大里做梦都能怀孕,虚无缥缈还计较什么现世里的男女大防你们能抓鬼啊”

    “老左,帮个忙,一起跑一趟呗”

    她自己订的规矩,现在必得叫人一起去女监,为的是宣布新的规定,左司直忙完一桩大案正闲着呢,道“好。”

    崔、武二人松了一口气,她们近来管这女监比之前顺手多了,连最乍刺的周娓都乖顺了不少。人都是这样,祝缨一离京就顾不上她们了,头一天祝缨离开,第二天她们就尝着滋味了。恨得吴氏都骂“这群鬼又来背后坑人了一件事儿叫人跑了八趟”

    家庭条件最好的甘小娘子在此时却显出一些不合群来,别人都有着这种或者那种不得不养家的理由。甘小娘子不同,她家庭和睦,不巨富,但不缺她的。这就使得提审毕晴之后,大家都还是同情毕晴的,但是都不说话,只有她开口。

    崔、武二人也拿甘小娘子没什么办法,女监事小且少,甘小娘子人家又不太在乎这份差,考核时是为了陪朋友而已。如果没有祝缨最新的这份授权,她俩真的拿这人也没什么手段,人家有朋友、不缺钱、活不多,就是叫你整个女监不太像个正经干事的地方。

    现在好了

    两人互相打气。

    祝缨和左司直到了女监召集众人,祝缨当众宣布了决定,并且重申“从现在开始计算。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女卒们摒息低头,应了声“是。”

    祝缨问左司直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左司直摆了摆手。祝缨道“那散了吧。”

    她与左司直往外走,只见周娓、徐大娘也抱着被子往外走,左司直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徐大娘道“前头毕小娘子盖过的被子,今天太阳好拿去晒晒,备着以后有人来要用。唉,人呐,不能走邪道”同情归同情,这下手害人命,徐大娘就觉得不太对。

    祝缨道“直道而行本来就是个奢侈的东西,机会我尽力给你们,能抓住多少就看你们自己了。”

    左司直摇头道“操心的命。”

    祝缨道“我且还有操心的事呢”

    左司直笑着与她同行,走远了一点才说“就要刚才这样才好你就是对她们太和气了叫她们以为在大理寺可以当娇小姐作天作地的作死还有钱拿有人捧大冬天,你四天跑了一千里,拿回来的犯人就在对面关着她们就敢在舌头上当菩萨不看你的面子,必有人要整治这群小姐脾气的丫鬟”

    祝缨道“好好好,你说的对。哎,我操心的事还没办呢。”

    她所谓操心的事,是答应了毕晴把尸体处理好。放到别人,是万不会干这个事的,她答应了居然就真的就去了。到刑部去办了手续,找了辆车把尸体往慈惠庵运去。刑部的郎中道“三郎,你不回家么”

    祝缨道“回。”

    她怕回家。

    祝缨离家多日却不敢回家,她总觉得毕晴这件案子办得很糟糕。

    此事上下都满意,除了李泽,但那不重要,这位仁兄且得在家接着丁忧呢。

    他们越满意,越显得毕晴未免过于悲凉。

    祝缨把毕晴的后事给办了,尼师还说“今天花姐没来呢,她近来忙你们府上的事。如今三郎回来了就好了。”

    祝缨含糊应了一声,直看到尸体烧完了,已然宵禁了才装了坛子交给尼师埋好,自己回家。

    到了家门外,她敲了敲门,里面杜大姐的声音“谁”

    祝缨道“我。”

    杜大姐大声喊人“大娘子、小娘子三郎回来了”一面拉开了门

    里面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张仙姑、花姐、祝大都过来看她,祝大问道“忙完了”

    张仙姑道“你这孩子,回来了也不回家,就住在那里可叫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祝缨道“我算好日子的,这不,这就回来了。”

    花姐低声道“先洗洗脸,换了衣裳,吃了饭吧。”

    张仙姑道“对对对”

    家里正在备年货,东西很多,他们都围着祝缨问长问短,问她想吃什么。杜大姐又要烧热水给祝缨洗头洗脸。张仙姑怕祝缨冻着了“大冬天的,洗个脸泡个脚就得了等到二十八、九再多多烧些水,把门窗关严,用油纸拢个帘子,在屋里洗个痛快。”

    祝缨道“好。”

    被他们围着换衣服、洗脸、吃饭。吃完了饭她要休息,张仙姑欲言又止,祝缨道“案子结了。”

    “哎,那就好。”

    祝缨却看出花姐有心事,悄悄捏了捏花姐的手,等花姐留了下来,才问“有什么事说吧”

    花姐道“没事你好好歇息。”

    祝缨道“那我有事。”

    “嗯”

    “毕晴不该死,”祝缨闭上眼睛,含糊地说,“我不在乎一个案子、一个犯人,可是她供词是我诱出来的。我不觉得她做错了,却又亲手把一个我不认为错的人推上了死路。我不觉得这个法就样样都对。我刚把她烧了。”

    花姐道“她也办了错事。”

    祝缨说“我想把她记下来,她的事,她的话。我不知道她对我说的有多少真话,但是我想记下来。好歹世上有这样的一个人来过。报上的供词与她对我讲的不同,被删减了很多。”

    “嗯,想记就记,记纸上就行了,别总放心里,睡吧”

    “大姐,你有事。”

    “没”

    “有事。”

    花姐压低了声音,说“我都知道了”

    “嗯”祝缨睁开了眼。

    花姐的脸上露出了点怒容“她们怎么能这样她们是凭本事考进的大理寺,跟你没关系”

    祝缨闭上了眼“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那确实是人家凭本事考上的。你这又是怎么了”

    “你不该瞒我,我还劝你能照看时照看一下,都是妇道人家,以前没当过差我”花姐越想越气。

    祝缨胡乱拍拍她的背“没事,都好了。”

    花姐还要说什么,门却又被拍响了。此时已然宵禁,哪里还会有人过来呢

    杜大姐警惕地问“谁”

    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我我来寻祝大人。”

    祝缨跳了起来,抹了一把脸,趿着鞋到了门口,听外面的人说“我我真的有事。”

    周娓,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