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 正文 第130章 心眼
    气味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

    它甚至比画面给人的印象还要深刻。

    卖珠人住的地方并不好, 一股难闻的味道。

    祝缨已经很久不曾到过带难闻味道的地方了。这座客栈的味道与她曾闻过的难闻味道又有点区别,霉味更重一点,又仿佛带着一点咸腥味儿, 与她童年时住过的那些臭味更重的地方相比,是另一种的难闻。

    这里住的大部分都与那死去的卖珠人差不多,好些人是不想被头道贩子、二道贩子克扣得太狠而自己带着珠子过来卖的。

    祝缨和花姐的衣饰不算奢华, 却比这些苦哈哈的人好不少。她四下看了一看,找到了客栈的掌柜“这里还有旁的卖珠人吗”

    掌柜将她二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问道“您这是”

    祝缨道“买珠子。”

    她说着一口极正经的官话, 那位掌柜的官话里则带着点口音。她看着那个满面愁容的掌柜的, 说道“你们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你帮我做个中人。”

    掌柜的道“这位小官人,小人这里只是个客栈,再说了,这珠子的成色”

    祝缨道“当我是冤大头呢”

    掌柜谨慎地看着着, 祝缨道“我不要顶好的珠子, 我要用来制珍珠粉的。”

    花姐不去看掌柜的, 她斜仰着脸看祝缨, 补充说“入药用的。”

    掌柜的改了颜色, 道“小官人, 你明白。”

    如果是极好的正圆大珠, 报价上就有得说道了,且还有皮光、大小、产地等等方面的讲究,这些还有造假的。但是如果是制成珍珠粉, 正圆的大珠制粉就不划算。一般都是小珠,这样原料也会便宜许多。不直接买珍珠粉, 因为成品珍珠粉也可能有假。所以买珠子, 自制。拿那等有瑕疵的小珠, 与正圆大珠磨出来的,入药之后更没有太大差别了。

    祝缨道“是吧我原本是想采买大珠的,不过听了这里的事儿”

    掌柜的听她的口音是一股子的京城味儿,就笑道“您是个明白人。”

    祝缨道“劳您帮我约一约。再难过也不能不吃饭不是我们讨生活的人,原是不配悲春伤秋的。”

    “您这年纪,说这样的话可不太好,看开点儿。您要多少”

    “得先看看货。”

    掌柜的道“那可不好说。你要在产地,真真论斛卖,到了这里又比在产地要贵不少。要不他们怎么宁愿自己带着珠子过来卖呢不过贩到京城去,您一准有赚头。”

    “照行情来。”祝缨说。

    “好。”

    祝缨倚在柜台上,下巴挑了一下,问道“听说这里出了件不小的事儿,不会耽误咱们的事儿吧”

    “呸”掌柜的小声啐了一口,“断子绝孙的货不会有好下场的”

    然后悄悄地对她说“封了我四间屋子,害我这半边客栈都没人敢住了,就为找什么珠子。那人身上都搜遍了,还是没有顶好是找不着我好重新开店呐”

    “您这儿出了凶事,不得再做场法事才能重开”

    掌柜的一脸晦气“可不是,您看看这里住的这些人,我才能赚几个钱”

    祝缨道“房钱不多,中人抽成也不少吧”

    掌柜的也笑了“小官人年纪不大,倒像个老江湖了。”

    祝缨道“我的事儿甭忘了。明儿我再来听信儿。”她说完就揽着花姐、撑着伞,两人又走了出去。

    掌柜的并不起疑,她这打扮也不像是会住在这种客栈的人。

    出了客栈,花姐问道“你不看看那屋子为什么又要买珠子了”

    祝缨道“准备一笔钱,我要买点便宜的珠子。”她看珠子不能说是行家,不过抄家抄多了,好东西见得也多,总能分辨出一些来。到了福禄县许久,不往京城送点儿东西不合宜。

    她的钱又不多,“礼轻情意重”这种鬼事,能干成的都得有别的情怀襄助才能奏效,也不能一次两次总是卖弄“情意”。她要往京城比如郑府送点好东西,也就好打这个“物离乡贵”的主意了。

    称点便宜的瑕疵珠子,磨成粉,郑熹爱怎么追查价格就怎么追查去吧对了,还得给金大嫂子送一小瓶使使呢这边珠子的产地,差点品质的珠子都有按重量称着卖了。如果有合适的大珠也买几颗,不强求。

    花姐想回驿站,祝缨却揽着她七弯八拐,又收了伞。花姐问道“怎么了”

    祝缨拎着伞,说“有人跟着呢,没事儿,已经甩掉了。”

    两人回了驿站,花姐照祝缨说的,取了一些金银。这里没有经过几重转手的珠子当然很便宜,毕竟还是珍珠也不能卖个猪食的价,它还是值些钱的。花姐拼凑了一阵儿,才将金银凑了个差不多。

    祝缨第二天独自一个人去看货,又到了客栈那里。掌柜的给她安排了一个卖珠人,验了货,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卖珠人问“官人还买别的不”

    祝缨道“不敢。我初来乍到,怎么敢想在行家这里捡漏差不多的大点的,如果有,也可以看一下。觉得能从你们手里占便宜的,本领都不在眼力和运气上。”她指了指死去的卖珠人住的房间。

    掌柜的和卖珠人都说“官人明白。”

    说了明白也没耽误他们收钱以及以次充好。祝缨最后只从他们手里买了几颗大珠亲自从一堆珠子里挑出来的。

    他们又说“好眼力。”

    祝缨也不翻脸,提了一匣子的珠子,说“就这么定了。”掌柜的见交易完了,才取笑道“那位小娘子呢”

    祝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掌柜的识趣的闭嘴了。祝缨提着珠子,又有了点好奇的样子,问道“怎么今天还没解封”

    掌柜的说“没解封也没用,能翻的他们都翻了个遍,嚯我那些柜子都叫他们劈了,也不见搜出什么东西来。我却还得置办家具。”

    祝缨问道“那卖珠人的家人就不过来”

    “他们来也没有用呐他们以前也没跟着过来,哪里知道东西会藏在哪里”掌柜的低声说,“这人也是。人在钱在,人没了,哪里来的钱呢”

    祝缨道“那我能瞧瞧那屋子吗”

    她装得太像,一脸的冷云那股熊孩子样,掌柜的说“小官人要瞧那个做甚”

    “瞧瞧怎么了”

    掌柜的心说你是想回家吹牛吧

    接了祝缨给他的一块碎银子,掌柜的就让祝缨去随便看了。房门都被贴了封条,因为是自杀死的人,相邻的两间和对门也没人住。祝缨在外面转了一圈,趴着窗户缝儿又往里瞅了一眼,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床板都掀了,地板也掀翻了。掌柜的没说错,他是得买家具了,之前搜索的人差点没把这间房子给拆碎了。

    祝缨又在这间屋子的外面转了一转,问掌柜的“他就一个人来有朋友吗朋友没说什么吗”

    “他就一个人。跟他有关的人,真有,官府早拿走了。”

    祝缨不再多问,跟掌柜的告辞。

    走不多远又折了回来,在房间的窗户外面,将窗户下面的一段竹子拎了起来,拆开一看,依旧放好,顺着窗户缝将之塞进了室内。

    接着就坐在客栈不远处的一间简陋的茶室里,看着往客栈的人来人往。看了一阵儿,她的眉头微微一皱,她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蓝兴的家仆或许不认识她,但是她一个混了京城数年的人是识得这个蓝家的家仆的,这个人的身边还带着几个打手一样的人物。

    又过一阵,她忽然起身,对一个往客栈里探头探脑的小丫头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黑丫头听着熟悉的声音,面露喜色“祝”

    祝缨将一根食指竖在唇前,小黑丫头闭嘴点头。祝缨道“过来说话。”

    小黑丫头道“我家娘子正在那边等着呢,咱们过去说话吧。”

    祝缨皱眉道“你们在里干什么”

    小黑丫头低一头,两只脚尖互相挨蹭着“有、有趣么”

    不多会儿,三人就坐在一处了。小江看了小黑丫头一眼,道“我就知道,有这种事儿你是不会不管的。”

    祝缨道“我管什么了”

    小江道“那间客栈出事后我就去盯着了。”

    祝缨看着她,小江也回看祝缨,她的眼睛有点发亮“你会管这事儿的,对吧”

    “不会。”祝缨说。

    管什么管啊她是能弄死蓝兴还是怎么的民间故事里总会以“青天为民除害”当成个结局,可你要在大理寺干久了就会知道,很多时候青天们连个狗腿子都拍不翻,更多的时候“报应”是在正主儿争权夺利失败之后顺捎赏给普通人的。譬如甘泽的表妹曹氏,当时就能问她丈夫的罪,但是龚劼的那些事儿,得龚劼倒台之后才能清算。

    你说他的家奴逼死人命,他还说他给了钱了呢。

    真要照着刑律判,那她这个抄家的时候帮郑熹私扣了许多财帛的爪牙,早在几年前就该流放三千里在福禄县扎根了。

    小江道“你才不是这样的你来”

    祝缨不想跟她说话了,小江急了,匆匆打开内室的门,说“她们在我这里”

    祝缨望过去,只见几个披麻戴孝的女人、孩子,眼圈儿红红的看着她。他们的衣服上满上补丁,脸上满是悲苦。

    小江低声说“你放心,我嘱咐过她们了,可不敢这么哭着。那边的人都急红了眼,她们一哭出来叫破了身份,那珠子还不得着落在她们身上么岂不是要叫人逼死了你总会有办法的,是吗”

    祝缨看了这几个女人一眼,小江低声用方言与她们交谈了几句,又对祝缨说“本来在海边儿收珠子的价低,他们也就认了,可是他们家有人病了,就想多换点儿钱,当家的就带着珠子过来自己寻买家。可那些人压价太低了,逼得人没法儿活。现在”

    祝缨道“让她们去领回尸首安葬,别的什么都不要干。”

    “咦”

    祝缨看着这个命运多舛的姑娘,很平静地说“就是我亲娘也不能代我答允什么。”

    她慢慢走回驿站,花姐正在等她。祝缨见花姐脸上有些焦急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花姐低声道“京城蓝大监那里的家奴来过了,问珠子的事儿。没等到你,气咻咻地就走了。”

    祝缨一声冷笑。

    花姐道“怎么样”

    祝缨道“弄不了蓝兴我还弄不了他们么那个奴才也不是什么好人,带着的那两个打手,你道是什么人当年王相公做京兆,京兆的地痞无赖跑了一些,他们就是那跑的。如今王相公不管京兆府了,他们就又回来了,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那”

    祝缨道“没事儿,我自有办法。”

    她也不去再找鲁刺史,也不去管什么蓝兴的家人,把珍珠交给花姐,让她找人去做成粉。自己又写了封信给郑熹,写了鲁刺史的半年会,以及招呼她去给蓝家找珠子。

    信的末尾口气很平淡地问是蓝兴疯了还是蓝兴的奴才疯了。还是他们都很正常,是自己“不懂事”,应该把鲁刺史当成蓝兴的代言人蓝兴有什么事儿,直接叫鲁刺史给她下令就成的这是珠子,还是赵高手的那头鹿

    她一句也没有评断低价强“买”珠子的事儿,只轻描淡写地写了蓝家家奴给卖珠人的价格,以及卖珠人悲愤自杀,珠市上都知道了这件事儿。绝口不提什么阉宦骄横、什么国家法度。

    随信又附了些珍珠粉和自己买的大珠过去。

    如果郑熹回信让她看顾蓝兴的面子,凡沾了“蓝”字儿的,哪怕是鲁刺史的话,她也得忍气吞声地照办,那她也就照办。顶多提醒一下王云鹤,蓝兴那儿招了几个十年前就该当街打死的无赖打手。顺捎把鲁刺史治下的案子再整理整理,写封信送给左丞。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来,让小吴去送一封信给小江。信上写的是,让卖珠人的家属不要去跟官府闹太大,哭着领回尸首就行了,再去客栈里收拾包袱,顺便将客栈房间内的一段竹子取回。竹子剖开,里面就是珠子了。把珠子到驿馆里,找北方口音的客人,越远越好,才到州城的北方商人最好,尽快出手。然后带着卖珠人的尸身回家安葬,拿钱给家人治病即可。

    蓝兴的家人要是追索订金就给他们,反正他们付的订金本来就少得可怜。

    办完这些,祝缨就在驿站里坐等,果然等到了小江陪同卖珠人的家属前往驿站。花姐起初不知祝缨为何说要多等一天才走,看到小江,她低低地惊呼一声,问祝缨“她”

    祝缨道“不必管她。”

    小江却不能不管祝缨。

    祝缨离开之后,小江心里难说是悔是恼,又或者有几分不解。她留在州城不随着去福禄县,本就有一点点自己的小心思。张仙姑对她不能说有恶意,不欢迎的意思也是明摆着的,她也不想去讨那个嫌。能听到一些祝缨的故事就可以了。

    在州城住了些日子,却不见有什么祝缨干了大事的消息传出来。直到卖珠人的事儿闹得有点大。

    鲁刺吏弹压这消息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她并不喜欢蓝兴这样的人,也想帮一帮采珠人的家人。当时也想他应该会来吧

    祝缨果然来了,却不料是这么个结果。

    她压下了情绪,帮着卖珠人家里看了信,又帮着她们领了尸首,去了客栈,最后一行人到了驿馆。让卖珠人的家人伪称是要寻一个去海边收珠子的商人,好一同回乡。代她们办妥了这些事,小江便不再与卖珠人一家同行,送走卖珠人家,自己坐在驿馆外面的台阶上发了一阵儿呆。

    突然,她站了起来

    祝缨的马是极有辨识度的,将全天下的马都拢到一起,这匹马也得算是上等的。

    小江对小黑丫头说“小丫,收拾行李,咱们跟着他一道走”

    小黑丫头正在为她难过呢,吃惊地问“他走去哪儿”

    “福禄县。”

    “真、真要过去呀”

    小江道“当然。”

    祝缨启程的时候,身后就跟了一辆车,又不远不近地缀着了。

    小江和小黑丫头还坐在车辕上,心想你来问我,我也有话回你。

    哪知祝缨根本不问她。

    这天晚上,大家同在一座驿站里宿下,小江还是同小黑丫头住在间。此时花姐才发现了她们,花姐很吃惊,她知道张仙姑的态度。晚饭后,花姐找到了祝缨,问道“她们,怎么回事儿”

    祝缨道“犟上了吧。”

    “你把话说清楚。”

    祝缨见花姐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只得说了卖珠人的事儿,道“帮忙我是愿意的,但这事儿绝不能传扬出去,否则不好收场。我驳了她的面子,她大概就是这么犟上的吧。”

    花姐道“你自己有数就行了。哎,你怎么知道珠子在竹子里的”

    祝缨道“看人。真是老实巴交的,被欺负死也就死了,但是家人生病,能想到自己亲自来卖珠,被强索的时候也没有忍气吞气地交出来,反而放言让人得不到,可见是有些脑子的。所以轻易不会毁珠。他家里有病人,心里有念想。

    他以前都是卖给海边收珠子的人,头回来这儿。他在这里没有朋友,自己一个人来的,人生地不熟,没有别的窝。屋里能翻的都翻遍了。没人给他把珠子带走,屋子里又没有,那就是屋子外了。被逼得急了,又不能藏太远。随便找找,就差不多了。

    除非中途有贼偷了去,他又不必为贼隐瞒。”

    花姐道“那”

    “嗯”

    花姐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她有些执拗了。”

    “咱们还是想想自己吧,回去之后咱们都要忙起来了。”

    花姐问道“忙什么”

    “我要下乡走一走。一同去吧。”

    “干爹干娘呢”

    “带上。单独放在县衙里我也不放心。他们语言又不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祝缨说。

    她要下乡,得带着小吴、侯五、曹昌等人随行,以张仙姑不放心的态度,花姐也得跟着。留县衙里的还有几个熟人不如一同走了。

    花姐道“哎哟,那得带不少东西,我得去列个单子。”

    一忙起来,花姐也就顾不上小江了,小江主仆二人还是跟着走。这等领附着官员队伍行进,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看的人也不太在意。

    又过一天,祝缨再在下一处驿站歇息,却在这里遇到了几个面熟的人福禄县县丞、主簿一行。

    县丞、主簿没有料到会在驿站里遇到顶头上司,两人脸现为难之色,上前行礼“见过大人。”

    祝缨道“快快请起。你们两个这是干什么是咱们县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这就回去了。”

    “这”

    县丞与主簿心中大呼倒霉,刺史传召他们是不敢不去的,但是被顶头上司给逮了个现行,他们也是有些尴尬的。“越级沟通”这种事,一般人干起来是有顾忌的。

    两人尴尬地笑笑,道“大人这是要回去了吗”

    祝缨道“是啊。你们呢”

    “这刺、刺史大人有召。”

    “哦,那是不能不去,是吧”

    “是是。”

    祝缨也没为难他们,为难个什么劲呢刺史有这个权利这么干,让县丞和主簿现在受这个夹板气也没意思。

    “那就去吧,”祝缨说,“好好回话。我又不会拦着你们。当上官的不能这么不懂事儿,你们说是吧”

    后一句话听得县丞和主簿心头一突,讪讪地道“那不能,那不能。怎么敢这样说上官呢”

    祝缨道“既然要赶路就早些去歇息吧。”

    县令和主簿背上起了一层牛毛细汗。

    以前,每年到了时间县丞或者主簿会带了账跟汪县令在刺史府会合,他们报账给刺史听,汪县令就负责顺便挨个训,其余时间就住府城里不过来管事。祝缨到县衙办完交割之后就没有离开,反而像是要安家了。

    他们就私下说,新任这位祝县令看着一脸聪明相,仿佛是有点别的名气,但是她拖家带口住过来了也太不懂事儿了非赖县里不走干嘛呢

    这二人虽非本地人,却是本州人,看祝家这一群人的样子,是完全不懂本地方言的。祝缨突然说“不懂事儿”,他们不由做贼心虚了起来。

    两人目送祝缨离开,主簿就到了县丞的房里,两人以方言交谈。

    主簿道“他不会是知道些什么吧难道有人告密”

    县丞道“慌什么再看看。”

    “这回他才到了州城回来刺史大人就召你我二人去,是不是有什么事呀难道刺史大人又要收拾他了他不太好收拾”

    县丞道“先见了刺史大人再说。唔,大人说什么,咱们就含糊应着,先看看。神仙打架,咱们先别掺和。”

    主簿故意说“他有什么丰功伟绩咱知道得不多,可他也太不叫人省心了,能有一个省心的上司该有多好。上任汪县令多好天天住府城里,一年也不过来几次,大家也都过得自在。也不用他干活儿,只消每年见上刺史大人两三次,大家把县里的事打理得好好的,公廨田的收益也都给汪县令送到府城里去。”

    当上官的,不给下属添麻烦,不与下属共处一处,这应该是基本的素养

    县丞道“除了汪县令,你还见过别的县令这样的还有,以后不能再当他的面随便说话了”

    “哎,省心的日子到头了。”

    “他已算是省事的啦,也没问账,也没案,也不曾叫人训话。”

    县丞、主簿思索着接下来如何行事,他们那不懂事又不让人省心的上司,则回到了福禄县。

    张仙姑和祝大两个在衙门里憋得有点狠了。

    张仙姑比祝大年轻些,觉得自己应该比祝大更能适应,她跑出县衙到街上找个铺子也想跟人话家常。这在京城是很习惯的,京城别的没有,官儿就特别多,张仙姑这老封君的架子就总也端不起来。

    到了小地方,人人都敬她,人人都与她语言不通,她到哪儿,就身边三尺都是空地。

    张仙姑出去一天就又回来了,再不提上街的事儿了。

    祝缨和花姐回来后,张仙姑可算找着说话的人了,连问“怎么样啊刺史大人好不好相处”等等。

    祝缨道“还行。闷坏了吧收拾收拾,明天开始咱们下乡转转去。”

    张仙姑道“好好,我陪你一同去。刺史大人有什么令下来了吗”

    “是我自己有事要做。”

    “也行也行。”祝大抢着说,他也闷坏了。

    祝缨道“小吴,去告诉外面,明天一早,我要见到衙役们列队”

    小吴道“是。”

    他的方言进展也不太快,不过连比带划的还算能交流。他跑出去找人一说,衙役们弄了半天才弄明白他说什么,还以为听错了,都问“大人要下乡”问了好久才确认,新县令要出夭蛾子了

    可是县丞和主簿又都不在,他们也不太敢公然抗命,私下里说“怎么这么巧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一个见了刺史回来,另两个又去见刺史,回来就有这道令”

    叽喳半天他们还是决定第二天列个队,看看小县令要作什么夭。

    后衙那里,祝家人就忙了,张仙姑和花姐得坐个车,还得携带些衣服、铺盖之类。祝大又觉得下乡吃的肯定没县衙好,要带点酒食。

    忙到天黑,一家人才停下手来。祝缨和花姐这才把见鲁刺史的事儿跟老两口说了。

    老两口先问“光棍不吃眼前亏。刺史那么大的官儿,这么顶撞,不会有事儿吧”

    祝缨道“这一回不给他拒了,下回还有更多的麻烦事呢”

    花姐道“干爹干娘只管想一想,当年在朱家村,是咱们不够客气吗”

    两人再三跟祝缨确认了,“吃亏没个完,不如翻脸”。张仙姑就骂“哪怕在京里,郑大人、王大人他们也都要好言好语好好讲理呢”

    祝大也叉着腰,胡乱指着一个他认为的州城的方向开了腔“撅着个腚,叫人上赶着去擦去舔还舔得感恩戴德上赶着舔的那是狗”

    两人骂完了才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衙役都齐聚在了衙门前,等着祝缨训话。

    他们的队伍只能勉强算个整齐的,本县已经几年没有正经这么列过队了。祝缨出来一开口就是他们听不懂的官话“分作三班,一班在家,一班随我出巡,一班轮休。”

    祝大等人听不懂方言,这些衙役也听不懂官话。祝缨到了福禄县这些天也没有为难他们,他们也不是很想跟这位县令大人叫板,甚至想在合适的时候给县令鼓个掌。无奈没人领头,不知道县令这训话结束了没有,找不到这合适的节拍来捧场。

    祝缨也不想他们继续迷惑,突然改用了方言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衙役们仿佛在背上被人抽了一鞭子,原本勉强整齐的队列一抖,瞬间几乎站成了几条直线,整个儿看上去又像个长方的队列了。

    祝缨接着用方言说“行了,分班吧。”

    县丞、主簿都不在,怎么分呢谁指挥呢是平分还是怎么的又是一阵攘乱。

    祝缨道“肃静。我点名的出列,第一班童立、童生、童波”

    她挨个人点名,衙役们开始喘不过气来。他们有名册,县令知道他们的名字这不稀奇,但是县令点名的时候,目光是随着名字确切地看到每个人的几十号人,她一一识得。

    这还不算,有心人会发现,她安排的三班也很有讲究,老少搭配,连高矮胖瘦看起来都比较整齐。

    衙役们什么话也不敢说,听着祝缨分派了任务,第一班跟她走,第二班看县衙,第三班回家休息。十日后,她带第一班回来,第一班休息,第二班跟她继续巡游县境,第三班看守县衙。

    祝缨平和地问“听明白了吗”

    “是。”

    连最碎嘴的衙役也不敢戏笑问她老人家居然会说方言,是不是同乡、是不是跟他们开玩笑了。

    别说他们了,祝缨亲娘也不知道她已经会说些当地方言了。老两口看女儿游刃有余就高兴,哪怕他们听不懂祝缨说了什么,也欢欣鼓舞地跟着女儿下乡去了。

    祝缨骑马,张仙姑和花姐坐着车跟在后面,祝大坐在车辕上。

    两个衙役敲着锣在前面开道,其他人跟在后面。

    祝缨的第一站是个离县城不远的村子,她命衙役敲着锣在村里喊“县令大人下乡,无论贫富贵贱,有何冤屈都可诉说有不和之处都可调解。”

    她就在村里晒稻谷的大土场上坐下,面前摆一张竹桌,一个简易的公堂就形成了。

    一村的人都在土场上聚着,几个穿着体面的中老年男子上前拜见。祝缨以方言道“老人家是村中宝,快请起。”

    村民们也都惊讶了起来。祝缨亲自把几个老人扶起,让人给他们搬了座儿,然后才说“我奉陛下旨意,朝廷政令来为官一方,怎么能不管事呢”

    她与村民们的对话都以方言进行,祝大和张仙姑初时看着热闹,久了也听不懂这热闹就没意思了。两人慢慢挪了出来,想走走散散步,张仙姑眼尖,突然看到了两个藏蓝道袍的身影,她吓了一跳,走了过去。

    相距十步的时候就看清了,竟是小江和小黑丫头。

    小江和小黑丫头上前两步,对二人行了福礼。祝大不知道怎么跟年轻姑娘说话,张仙姑道“真巧啊,你们也来看热闹啊”

    小江道“大娘子,我是自己跟过来的。先前我做错了事,惹祝大人白白操心了,我为他做事来抵就是了。”

    “哎哟哎哟,不用不用什么都不用做,你自己个儿好好过活就行了。你瞧,连我们也都没什么正事干哩。咱们连这儿的话都听不懂,做什么事呀”

    “我听得懂,”小江脊背挺直直地说,“我讲给您听。”

    她慢慢地把土场上的话翻译给张仙姑听,祝大听着每句话都成句子,意思也通畅。奇道“你会这里的话来过呀”

    “没有。”

    “现学的啊那可真是了不起。”

    小江道“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学不会就死,也就学会了。”

    张仙姑愕然“这是什么话儿说的”

    小江道“人能装聋作哑,不能真的又聋又哑。害,我接着跟您说,那个蓝衣服的是哥哥,绿衣服的是弟弟,都说分家的时候不公平,对方占了便宜。祝大人就叫他们互相带着老婆孩子交换搬家噗,他们都不愿意。祝大人要给他们重新分家了,原来并不是真的要他们搬家”

    小江慢慢给老两口译着方言,心中也渐有了想法他并不是个冷酷的人,对那可怜人也多有回护。那卖珠人家的事,是我失了计较,不好代她揽事。

    她的心里一阵的难过。仍然硬撑着,不肯就走了。

    花姐在一边看了一阵,也从土场挪了出来寻老两口。

    只有祝缨还在土场里,依次与这村里的人家交谈。断一些鸡毛蒜皮的案子,分家都算大案,其他多的是你家的鸡吃了我家的菜之类。

    贵人眼里,这连件“事”都算不上,听着都算解闷的“闲谈”。但是于普通百姓,这就是天大的事情。种了一春天的菜本来能换一小罐盐的,现在被鸡糟蹋了,全家吃淡,能行

    祝缨在大理寺断案,重伤起步,凶恶的如谋逆、灭门都断过。现在却全是些村里的事儿,件件听起来都不霸气村里的人呢,也讲谋逆当故事,却很关心鸡鸭怎么赔偿。

    她很快摸着门,先让村中长者说意见,依据大家的反应,知道这村的习惯,再比照律法按自己的心意来断。

    比如分家,谁来分也不可能完全平均,哪怕一贯钱,一家半贯,哥哥都能说自己的儿子是长孙,长孙犹子,得多分。弟弟则要讲,哥哥仗着年长,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已多侵占了不少财产。

    祝缨分的时候,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不照着“平分”来。她了几个方案供兄弟俩选择,如果多给哥哥一点,但是要讲明哥哥是多分了的,理由是他是长子,为原本的家出力更多,这一点由村中长者共同作证,所以多给一点。如果弟弟要赡养老母,则由弟弟多拿一分。并且言明,如果弟弟多拿了财产又不赡养母亲,她就要照国法来办这个逆子了。

    完全地心服口服,那是不可能的真要都讲道理兄友弟恭互相推让,那就吵不起来了。对于许多人,没占到便宜就算吃亏了,这种人永远不可能让他满足。又有一些人,受了许多的委屈,也不能硬叫他完全地放下。

    普通乡民家,字都不识几个,也就不用提还有什么家产记账了。顶多是在县衙里的一个簿子,记着这一户一共有多少田。至于家里有几条被子这样的事谁也说不清,但他们争的就是这几条被子。

    面上看得过去,也就差不多了,并不是为了说服这兄弟俩,而是要让别人看到她在管事儿。且管得也还算公平。

    其余事件也多如此类。

    县丞、主簿到刺史府领训,往来花了十来天,他们回县衙的这一天,正是祝缨结束了一轮巡视,回来换第二班下乡的日子。

    县丞和主簿便得到了一个噩耗新来的县令,他就是个王八蛋不用粘毛就是个猴儿满身都是心眼子他会说咱们方言他听得懂,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