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女生小说 > 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 > 正文 第131章 父老
    县丞和主簿近来日子不太好过

    不管是谁, 换了个顶头上司日子都不会太舒坦,尤其在前任上司是个撒手掌柜的情况下。他们背后说的都是心里话,隐形的上司才是个好上司,出现在他们面前又不能奋力为他们争个前程的上司, 还不如没有

    这不, 新上司来了, 他们的麻烦也就来了

    朝廷制度,本地人不得在本地为官, 两人都不是本县人,但都是本州之人,离家不算太遥远却也不太近。地理上的距离也正如他们的身份,不远不近,有点小尴尬。夹在刺史与县令中间,既有自己的小心思,又不得不顾忌这二人。

    两人在驿站遇到祝缨的时候,隐约觉得祝缨有点不太一样,因为没有任何的证据并不敢对鲁刺史讲。没个痕迹就敢说出去,到时候鲁刺史兴兴头头地去找事儿,一旦不如意, 他俩岂不是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他们两个在州城里被鲁刺史好一通盘问,问的都是祝缨在福禄县里的事情。

    两人离开福禄县的时候,祝缨还什么事都没开始干呢。如果不捕风捉影地说驿站的事儿, 两人纵使“据实以告”也只能告诉鲁刺史“我们县令大人什么事都没干, 就在衙门里安家。买了些家具,都是便宜货。吃的也与咱们不同, 倒不挑剔。老封翁有二两烧酒就够了, 老封君也不要什么山珍海味。”

    再问, 也就是“县令不通地方的方言,也不认识本地的士绅,整日里骑马携笛,漫游山野。”继续逼问,顶多再挤出一句“生活俭仆,老封翁与老封君也语言不通,镇日里平淡度日”。

    当时的祝缨也不过问案子也不过问租赋,连他们预料中的“拜访三老五更”“抓权”都没有一丁点儿的迹象。“县令大人与县里乡人言语不通,并无法串连”。

    两人没将自己对祝缨的些许猜测讲给鲁刺史听,因此倒挨了鲁刺史一通好骂“要你们何用”又暗示他们祝县令新来,人又年轻,不谙庶务,让他们看紧点县里的事。

    他们也不傻,两人在刺史府装了三天的孙子,就是不接鲁刺史的话。

    不是他们愚蠢看不懂刺史的意思,而是渐渐品出这其中的味儿不对来了。一个寻常的年轻县令,用得着刺史这么费心吗既然鲁刺史拿祝县令也没办法,还要他们冲锋陷阵,可见祝县令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县丞与主簿警觉了起来。祝县令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眼看也不是什么善茬,就这么投了鲁刺史,就为了与县令唱对台戏鲁刺史不给点实在的,县丞与主簿也是不想为鲁刺史扛这个雷的。

    一个刺史是不可能盯着福禄县不放的,可是一个县令,他就只有一个县,也就只好问他们这些下属身上要排场,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两人死扛着从刺史府出来,现在只想给自己磕头咱可真是太明智了

    这个新县令是真的狗

    “这也太奸诈了两个都奸猾似鬼”主簿对县丞说。

    县丞道“刺史大人也没许咱们什么,福禄县真出了什么事儿,县令大人逃不了干系,你我一个县丞一个主簿,能逃得了县令有京中的贵人撑腰,咱们可没有还好,咱们并没有对刺史大人交实底,也没有与这位县令大人作对。”

    两人从州城回到了县里就兜头挨了一闷棒,却又很快找准了自己的路先看看。

    他们两人又密议了一阵儿,主簿道“瞧见了没”

    县丞笑道“是呢。”

    两个老鬼在这福禄县里呆了快十年了,很快就看出了问题之所在祝缨在外面巡了一旬的时间,调解了无数的纠纷,却全都是些鸡毛蒜皮。阖县十三乡,走了三分之一了,一桩大案都没有哄鬼呢

    可见县中“百姓”也是持着观望的态度的。

    主簿道“让他们俩闹去,同归于尽最好,把好好一个福禄县留下来,我们自在快活。”

    你们神仙打架,干我县丞、主簿何事

    祝县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还比鲁刺史年轻成,你们对着干吧

    县丞道“你怎么这么鲁莽了什么叫同归于尽朝廷能不再派人来吗”

    主簿道“老兄,既然都是上司,咱们操的什么心呢且看他们的笑话去”

    县丞道“咱们从今往后,少说话”

    “那就看着了”

    “县令要是懂事儿就帮帮县令。有的是旁人比咱们着急县令要干什么事儿,不也得从县里开始吗总要用到咱们的。刺史往咱们县又来过几回呢”

    两人商议好了,就抱着手等着看祝缨下一步会怎么办。

    孰料祝缨接下来换了一班衙役,依旧是往十里八乡的巡视,并不找他们的麻烦。

    一路下来成功地让整个福禄县知道了有她这么一个县令在,且县令还乐意管事。祝缨自己也知道了一些之前纸上并没有写的东西。

    福禄县是个有趣的地方,它的辖区有着非常灵活的范围。账面上的十三乡,是县衙该管的,事实上它于十三乡外尚有一大片比这十三乡加起来还要大的面积,也笼统算进十三乡里,实际上县里根本管不着这里。这里是无数獠人世代的居所。“无数”并不是个约数,而是非常写实的,因为獠人已经很久不向朝廷报数了。

    居住在这里的獠人又不算是归属福禄县的,人家在隔壁县、隔壁府、隔壁州甚至没画进舆图的地方还有势力。

    祝缨也不着急,一路鸡毛蒜皮地过去。又将县中大族、各乡大户的情况也做了个粗略的了解,修正了一下之前的认知,对治理福禄县有了更具体的规划。

    祝大、张仙姑则渐渐地表现出些许不适。

    县城必是一县比较宜居之所在,两人自从到了县衙住得还算舒服。第一班巡视的时候,祝缨走得并不算远,他们只是吃住不如先前,心情还不错。第二班巡视的时候,两走得远了些,那里有深山密林,瘴气毒虫,人就开始出现病痛了。

    第二班巡视,上了年纪的两人身体开始不舒服。幸亏带了个花姐给把脉,又配了些散剂煎了吃,两的渐身刺痒,肠胃有些不适,勉强撑住了。

    第三班要走的地方更远,祝缨不敢大意,将他们留在了县衙。张仙姑很担心祝缨“那你可怎么办呢”

    祝缨道“没事儿,我自己心里有数,就十天嘛大姐也留下来陪你们,等我,十天之后一准儿回来。”

    张仙姑没奈何,只能担心地送祝缨走,又恨自己身子骨不争气,竟不能陪女儿。叫她更生气的是,回到县衙之后,她身上的小红疹子、上吐下泻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花姐就断定张仙姑是水土不服,不宜往乡下再走。祝大还想跟女儿出巡,花姐给他把了一把脉,道“干爹,你也还是留下的好。”

    花姐自己身体还撑得住,自告奋勇地要跟祝缨同行。巡察全县的事情是不能耽搁的,祝大和张仙姑都发誓“一定在衙里好好的修养。”祝缨才带着花姐第三次离开了县衙。

    不出所料,这一次十来天也都是种种鸡毛蒜皮。

    最憨厚的曹昌也看出不对劲来了,他对祝缨道“三郎,这底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祝缨问道“怎么”

    曹昌故意避开了自家姐姐、姐夫的事儿,就单说自己的生活经验。除了兄弟争产之外,两家邻居因为盖房的事都能打个头皮血流呢。祝缨在京城置办的新房,就是因为邻居殴斗出了人命才贱卖的地皮。

    这样的事情,在各州府县乡里都不罕见。如果做一个统计的话,就会发现它堪称乡间矛盾的一大诱因。有诱因,接着就是大打出手。

    连这种事情都没人跟祝缨告状,曹昌道“您这么辛苦,他们这是不是瞧不起您呢”

    他们都希望祝缨能够早日显出个威风来。

    祝缨道“无妨,慢慢来。”

    她的关注点并不在案子的大小,而在要求她断案的人上。差不多一个月的走访,头几天一切正常。从第十二天起,她就遇着了问题这个庄子的人,在她所知的户籍薄子上并没有记载

    隐户。

    她不照着地图、户籍记载的位置走,而是遇到了路就走下去。遇到了没有在册的村庄也假装不知道,也不让祁泰当场就去查户籍、田地的籍册,装成没事人一样,还是断着这个村子里的鸡毛蒜皮。将一位老寡妇被人偷走的半瓮私房钱从村中无赖的家中找到了,钱已赌输了大半,瓮倒还在。

    这无赖半夜从寡妇家的草房的墙上掏了个洞,将瓦瓮从房里扒拉了出来,一路滚着瓦瓮回了自己的家。

    说来惭愧,这鬼地方真是“民风淳朴”,无赖一路推着瓦瓮滚回自己的家,都不带打扫路上瓦瓮压出的痕迹的憨厚得让祝缨都不好意思了,祝缨顺着那条压痕一路找到了无赖家,也没费什么功夫。

    还遇着了个杀人的案子,也是杀完人连凶器都不曾销毁,被她从屋后起出来的。

    祝缨不动声色,凡遇到隐户相关的村落都当成不知道,还是依旧断案子,只在暗中套话,道“你们的生计着实艰难,寡妇失业,你的赋税该免的,谁收你税的”

    福禄县的户籍、田亩等数字都在她的心里,村落之分布她也都有数,粗略也估算出了一些隐户的数量。

    一个月过去了,祝缨打道回府,于县衙外张贴了告示福禄县有县令了,县令开始理事凡有事,都要到县衙来办,县令自会为你主持正义。

    告示贴出,祝缨也不等在衙门里,而是去了县学。

    作为一个名义上的上县,福禄县有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四十人。这些人都有县衙俸禄或者补贴。然而县衙的公廨田已经好些年不归县令大人管了。

    祝缨巡察十三乡的时候,县丞与主簿等人留守县衙办理些公务福禄县一向垂拱,也没太多的公务要办。又与祝大、张仙姑套近乎,然而语言又不通,他们俩觉得自己的官话讲得不错,祝大两口子压根儿听不懂,两下比比划划,只得作罢。

    县丞又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县里来了个女冠,仿佛与县令家有些瓜葛。

    可惜这个女冠虽然长得不错却身有残疾,福禄县城又没有女冠住的道观。主仆二人就县衙斜对面租了个小房子住下了问什么她们都不答,动静大一点,把张仙姑给招了出来维护这一对主仆。

    县丞只觉得诸事不顺。

    祝缨回到了县衙,县丞前来拜见,祝缨又没什么好吩咐他的。县丞依旧不放心,日日来应卯,终于堵到了祝缨去县学,急忙跟了来。

    福禄县的县学水平也相当的一般。

    祝缨对县学的水平本就不抱太大的希望,她到福禄县之前查过,整个福禄县,几十年来也没出几个正经出仕的官员不要说进士科了,连明法之类的科目也没什么读书能读出来的人。

    县学的博士满面通红,道“都是下官无能。”

    祝缨听着他那曹昌肯定听不懂的“官话”,道“也不能都怪你。”老师的官话都说不好,还想能教好学生虽然书同文,字都是那个字,可福禄县的学生到了京城,说的话都不能令人听懂,他还有多少的机会能够补一个官呢

    祝缨将这件事记了下来。

    又扫视了一眼学校,四十个名额本来应该是满的,可是校舍里也就二十来号人。她问“还有人呢”

    助教上前道“请假回家了。农时嘛”

    祝缨半个字都不信啥农时啊她在巡视的路上就遇到过几个财产家的孩子,都是县学生,家里也不用他们下田,这就不来了四十个县学生里,有五个是得回家种地的就不错了其他都是不用回家干活的。

    祝缨不动声色,道“哦。”

    县丞见状忙喝斥道“胡闹县里给他们发米,就是为了让他们安心读书竟然敢不过来了去快些叫回来”

    他是知道的,这些县学生有些是各家财主的儿孙,不少人在县城里住着,占着一个名额,学业却不算很好,整日里吃喝玩乐的不在少数。还有两、三个人在府城里住着玩呢。

    祝缨看了他一眼,县丞心道你有什么招尽管朝刺史大人使吧,你俩什么时候有一个认输了,咱们也就安生了

    祝缨却又没有再朝着鲁刺史叫板的意思,反而是县衙的大鼓被人敲响了

    衙前的大鼓很久没有响过了,发出沉闷声音的时候把县丞给惊了一吓

    他和主簿正在前衙装模作样的核账,县令大人则在后衙里不知道干些什么。自打县令突然口吐方言将他们吓了一跳之后,除了查出两个杀人凶手,就再也没有什么惊人之举了。县丞和主簿渐渐放松了警惕。

    这一通鼓,又将二人惊了起来。

    祝缨在后衙听到了鼓身,被激动的张仙姑和祝大一左一右地围着,问“要断案子吗”

    祝缨道“是啊。”

    两人都想开开眼,张仙姑道“咱们就在屏风后面,不吱声,就看看。”

    祝缨看了看父母的样子,道“不支声”

    “嗯”两人用力地点头。

    “行。”

    祝缨穿戴整齐,往前衙去,衙役们很久没有这样正式的升堂了没个正式的县令坐衙,怎么升堂

    他们雁翅一样的站好,祝缨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仿佛有点奇怪。再看下面,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跪在下面,双手托着一张状纸。

    祝缨问道“堂下所跪何人所告何了”

    县丞、主簿都急匆匆地跟了过来,一看堂下就猜着了几分,县丞上前,低声道“大人,此事下官知道。”

    “哦”祝缨示意小吴把状纸取了来。

    县丞道“是两家殴斗,多少年了,扯了不清的官司。”

    再看状纸,写的与县丞说的也差不多。这女子姓方,姓到了常家,被称被方寡妇,又或者常寡妇。常氏与雷氏是相邻的两个村子,常寡妇告的就是雷家村的大户。两村确实是有些宿怨。

    县丞道“常家打不过雷家,这才来的”

    祝缨发签拿人“将雷保拘了来”

    常寡妇磕了一个头“谢大人为小妇人做主。”

    雷保家也不能说没有势力,常寡妇也有点声势,祝缨点了常寡妇的同乡去捉拿雷保。

    县丞低声道“两村械斗本就难办,不知大人要如何断呢”

    祝缨道“雷保带人打出人命了,杀人当然要偿命。”

    “可是,常家村也不是没有杀伤过雷家村,这寡妇也不是省油的灯。大人,一个寡妇能有今天,也是有心机的。她这是械斗打不过了,才想借刀杀人。雷保未必就如她所言之穷凶极恶。”县丞小声说。

    祝缨面无表情地看着县丞,问道“我转悠了一个月了,怎么没个喘气儿的把这事儿给我吱一声”

    县丞心里一突,驿站偶遇、刺史府回来的感觉又出现了

    没错,这个县令就是个王八蛋搁这儿立威呢

    县丞抬起袖子来擦汗“那、那是他们不懂事儿。”

    “嗯。”祝缨说。让常寡妇就在县城里休息,等雷保归案。

    祝缨退了衙,祝大和张仙姑都觉得没过瘾,祝大问道“这就算了啊”

    祝缨道“对啊。”

    “那怎么判呀”

    祝缨道“人犯都没到案,判什么吃饭了。”

    祝大和张仙姑都说这跟他们想象中的断案不一样,哪怕是家乡县衙外面看审案,不得先把嫌犯打一顿

    祝缨道“想看打人”

    “嗯”

    祝缨道“过两天吧。让你们看个过瘾。”

    祝大和张仙姑面面相觑,都不接这个话了。打人,他们是愿意看的,但是“看个过瘾”,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点可怕。张仙姑道“老三啊,你可别”

    祝缨道“懂。”

    你懂什么了啊张仙姑愁得不行。

    张仙姑愁,有两个人比她还愁县丞与主簿。

    这二人在福禄县多年,与县中富户都有些联系的。他们两个没看出来祝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先传话让大户都收敛一点儿。谁知常、雷两家还是忍不住闹了起来。

    常寡妇一个寡妇,被雷保欺负得狠了,竟将心一横,告到衙门来了。

    他们急忙通知了雷家以及县中其他的富户,大家赶紧到县里来一同拜见新县令,给两家说和说和,别将事情闹得太大不好收场。他们俩还想安安稳稳地做个小官,并不想被牵连。

    两天后,雷保先到,他还要去拜见县丞,哪知才进县城大门就被守株待兔的常寡妇的人认出来,一声叫破。

    几名衙役一拥而上,将雷保五花大绑押到了县衙。雷保被按着头,吃力地左右转动脖子瞄去。按他的衙役竟是常寡妇的同乡

    他骂道“你们买通官府”

    这话不说还罢,一说,上面的祝缨不乐意了“什么叫买通官府来,先打二十大板。”

    祝缨怕常寡妇的同乡把雷保打死了,特意派了侯五和小吴来打他。侯五和小吴走了下来,将人剥了衣服,往衙门外长凳上一扔,光天化日下一个白条条的身子就显露在围观看热闹的县民眼中。

    一五一十,二十大板打完,雷保还想骂、他带来的同族还想上前,祝缨也不客气,再打他十板子,又将要抢上来的雷家年轻人拿了四个,在县衙前一字排开,每人敲了二十大板。衙役们有不敢打雷保的,却没有不敢打雷保的喽啰的。

    械斗,打出过人命,一人二十大板,不冤。

    祝缨算是明白当年何京为什么喜欢先把犯人打一顿了。

    这边打完了,那边县丞才攒完了一堆“父老乡亲”,一伙人就听说祝缨在这儿开了个大的

    众人急匆匆赶了过来,喊着“大人容禀。”

    就听到雷保说“我要告你”

    祝缨指着雷保问县丞“你要代他禀什么”

    县丞的脸绿油油的,说“他,这个两家并不是不可调解的。是吧常娘子”

    常寡妇见来了不少富户,也不太敢硬顶。“父老”们都拱手求情。

    祝缨问县丞“这都是些什么人”

    “父老”们都低着头,县丞代为陈述“他们都是本地父老。大人,任官一方,不可不理民意呀”

    “我怎么不知道”祝缨说,“福禄县有什么父老吗我搁这儿晾了快俩月了,我这县衙从未见过什么父老接着打。”

    哄围观的百姓先笑了。祝缨说的是本地方言,他们都能听得明白。人都爱看热闹,看着这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人物受气,他们也有些快意。也有闲人说“现烧香现找庙门”。

    父老们都有些难堪。

    此时,又有一个年轻人骑马跑了过来,在衙前下马,脱下外衫往雷保身上盖“阿爹大人,学生的父亲所犯何罪大人要如此侮辱士绅”

    哎哟,这罪名可就大了。

    祝缨看着这个年轻人,轻声道“雷广县学生”

    “是”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了。”祝缨说。

    县丞倒吸一口凉气“大人”

    祝缨道“县学生,一个月有半个月不应卯吃我的米,跟我大小声,是不是很得意啊谁点他做的县学生”

    “他考试过了的”一位“父老”小声说。

    “屁”祝缨说,“胥吏之族,做什么县学生”

    县丞的汗滑了下来。

    前任汪县令很久不管事了,他不管,自然有人管。这些县中大户,不但广有田地,还占有种种名额。比如县学生的名字,又比如县衙吏员的名额。但是“吏”的身份又是很微妙的。

    雷家不算小姓,雷保的儿子做县学生,他家族里又有人做吏。也难怪常寡妇家斗不过他了。

    宗族是个好东西,不但可以聚族而居,还能株连九族呢

    祝缨话虽放了出去,却先行文不黜落雷广县学生的资格,而是下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想要得士绅的好处就不能分县衙的权柄,各家都想明白了的好

    她将县衙所统属之吏员统统招了来,令他们自择,是走是留,她好再招新人。

    与她出巡了一个月的衙役们都吃了一惊,童波上前问道“大人,您不要我们了”

    祝缨道“我有事要办,要可靠的人。”

    衙役与衙中的吏一类,是能代朝廷行权的,但是他们又不是朝廷官员,吏部等闲没功夫管,都是衙中主官决定的。干得特别好的,也有主官推荐他们升做小官的。

    县丞与主簿对望一眼,心道这手釜底抽薪是真的狠。

    底下的“父老”们也都心惊,新县令来,他们除开一开始的外出相迎,此后便再没有表示了。盖因祝缨的样子看起来比汪县令还好欺负,汪县令好歹再着几房家人过来,还在府城置产。祝缨这一家子歪瓜劣枣的,还言语不通。拜它做甚

    祝缨在县衙里住了这许久,也不曾问事,下乡巡察,也都是鸡毛蒜皮。

    大家也就当成与汪县令时一般,架空他,彼此相安无事。

    那些鸡毛蒜皮,也有这些人冷着新县令的意思在内。

    “父老”们赶紧跪下,一面为雷保求情,一面想我要去府城告状要去向刺史大人告发

    祝缨问县丞“他们真是父老”

    “是。”

    祝缨道“我说是才是。”

    “父老”们心中有怨气,却又都不敢当面叫板。祝缨这发难实属仓促,他们都没有准备。内中有机灵的,上前道“大人容禀,小人们地处偏远,不懂朝廷规矩,还请大人教导。”

    “我可不是不教而杀的人,”祝缨说,“都起来吧,今晚,就在衙里,我请大家吃饭。”

    开口说话的这位道“小人等求之不得”

    祝缨道“很好。”

    主簿小心地上前,说“那这雷保”

    祝缨道“都说了,今天晚饭我请。”

    雷保、雷广,也得来

    祝缨示意曹昌,曹昌抱出一叠的请柬来,不多不少,凡在场的都有,连常寡妇带雷保都有请柬。请柬上的姓名都填好了,并不像是临时起意。

    祝缨不管请柬发没发完,退堂离开了前衙。

    到得晚间,前衙那里扎起火把来,一张一张的桌子摆了出来,先上了凉碟。客人入席,县丞等准备在上面一桌陪着祝缨祝缨还没有出现。

    雷保父子俩青衣小帽并不敢坐,都侍立在一旁,常寡妇见了只觉解气。又有其他的“父老”生出恐惧、茫然、兔死狐悲之心来。

    又过一阵,祝缨还没出现,外面都摒息凝神不敢出声。

    等到蚊子乱飞,祝缨才出来,大家都起身相迎。祝缨往主座上坐了,问道“你们怎么不动筷子”

    主簿陪笑道“您不动筷,谁敢”

    祝缨道“一口吃的,就这么尊重了整个福禄县都被你们吃尽了,也没见谁同我客气。”

    众人面如土色。

    祝缨道“你们对朝廷尊严有什么误解嗯”

    就在饭桌边儿上,她将县衙的吏员、衙差们都叫了来,让他们现在就选。是自己接着当差,还是回老家种地。“福禄县真是没规矩惯了,也没个人告诉你们,两者不可得兼。你们为我出力良多,就由你们来选。你们选了在这儿当差,他们就做不得县学生,日后也无法出仕。”

    做吏员做衙差本是件苦差使,但是也有许多的好处。让他们不做,族中就得给他们补偿,补偿能给多少,这就不一定了。

    而祝缨又立等着,这里走多少人,她就张告示再招多少人。招着县衙附近的、有家有业的正经人来应差。

    县丞心道这不比鲁刺史狠多了

    他与主簿对望一眼,心道先不管刺史了,同祝大人亲近亲近吧。

    两人凑到祝缨面前,低声劝道“大人,是他们这些偏远小民不懂规矩,还请您给他们一些体面吧。”

    祝缨道“一千户。”

    “诶”

    “十三乡,差不多吧,一千户不在册的。”祝缨下乡一趟不容易,许多事儿就是顺便都给记下了。她指着雷保道“常娘子不告你,我也要找你的。怎么着你名下还有百户不在册的佃农吧他们给你缴税、服役为你建房、为你开渠你不是官员,却摆着官员的威风对这百户人,下着朝廷都没下的政令”

    “父老”们都是一惊,饭也吃不下了、座儿也坐不稳了,都站了起来,低着头垂着手,沉默着。仿佛是害怕,仿佛是驯服,又像是无声的抗议。

    县丞与主簿都也都坐不住了,他们站了起来,干咽着唾沫,道“大人这”

    祝缨道“那是朝廷的官员因故不能视事,你们代为维持的报酬的。如今我来了,各位可以不那么辛苦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从这一刻往后,我就要记账了。”

    县丞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父老”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心中的怨气也消散了不少。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知县,大家可以耗的,不怕的。

    祝缨也不怕,她说“你们要是不知道怎么选,我替你们选”

    她从衙役、吏员里选人,点往各乡、各族中或做里正或做保长,让他们清查隐户。又选县城精壮填充名额。

    接着宣布县学要考试,她要亲自遴选县学生。

    “福禄县竟没有什么本县出来的官员,县志里载,本县出过的最大的只是个六品官,还搬走了,还死了有三十年了丢人”祝缨说,“都给我认真读书,我必要养出几个能拿得出手、对朝廷有用的人才不可”

    一时之间,弄得人不知道是盼她滚蛋好,还是想让她留下来好。

    似雷保父子却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他们甚至希望这个狗官当场暴毙

    祝缨还不放过他们,说“你们两个也起来说过既往不咎,就是既往不咎。回家去,把隐户给我交出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说话,一向算数。如果交不出人来,我就要亲自与你算账了。来,入席。”

    父老们饥肠辘辘,匆匆吃了几口就没有心情再吃下去了,有人说“老朽那里,人口繁衍,也有些没在册的,这就回去清点了”

    “不急,”祝缨说,“慢慢来,秋收前给我弄明白就好。”

    县丞道“是啊,这个朝廷的税还欠着这个弄出人口田亩出来也好填补”

    “那个不用你们操心。逋租的事儿,我自会抹平它。”

    父老们真的吃惊了“真的”他们为这事儿也头疼了很久,他们自己是不想交的,那就要往普通人头上摊,穷鬼能榨出多少油水呢于是一年一年地积欠,每年都要头疼那么一回。还要防着哪位官员突发奇想,来跟他们清算一下。

    州城里的鲁刺史就很有这样的一种想法,曾经动过一次手呢。不过后来鲁刺史又有了别的事,才把这事儿给忘了。

    祝缨道“我说过了,既往不咎。你们听话不要只听一半才好。”

    父老们道“是。”

    又想,鲁刺史都做不到的事儿,你能你要真能,咱们就认命,不找刺史告你的状了。

    告状也没用,刺史自己还不知道找谁告状呢。

    刺史往京中给施鲲写信,一来一回,现在正好收到施鲲加急了一封信来骂他你与他计较什么不要总想让下属与家奴一样听话他们都是朝廷命官行事不可过于霸道

    施鲲自己也希望下属懂事,但是鲁刺史做事未免“霸道”,没招你没惹你的,你非得叫人摇尾巴,这是个什么毛病

    鲁刺史挨了这一回,暂息了寻施鲲门路找祝缨麻烦的心。却又将目光往蓝兴身上放去。

    岂料不几日,蓝兴那里又派了人来,将这几个家人捆了带回去,还对鲁刺史客客气气地说“这狗才假传蓝大监的意思,大监叫拿回去打呢叨扰了”

    鲁刺史目瞪口呆之余,下令“以后无论有什么事儿,不必去管福禄县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