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缠萝 > 第23章 太聪明(三合一)
    鱼杏儿颧骨剧痛, 耳畔嗡鸣,泪水四溢。

    她惊慌失措,急思不得殿内明光尽歇,她又蒙着盖头, 魏玘怎会发现她不是阿萝

    殊不知, 要魏玘认出阿萝, 不过易如反掌。

    进殿时,他只闻到一股艳俗的脂粉气,没有半点阿萝的幽香,当即心生戒备。再及近看,女子媚功做足, 不存袅娜与青稚,又无青蛇侍身, 绝非阿萝本人。

    “啊”鱼杏儿哀叫一声。

    只在她沉默的须臾,瓷片已压进肌肤、剐出血痕。

    “殿、殿下殿下饶命”

    “奴婢并无欺骗殿下之意,都、都是阿萝她胁迫奴婢的”

    魏玘闻言,不由挑眉。

    这席话确实荒谬。阿萝纯澈如纸, 连在他面前说句谎话,都会颤着睫、怯怯与他道歉。要说她胁迫旁人,实属天方夜谭。

    他故作恍然, 道“是吗”

    鱼杏儿未察他言下之意, 忙道“奴婢不敢欺骗殿下”

    “她通晓蛊术、役使青蛇, 以此胁迫奴婢, 与她交换身份, 助她离开肃王府。殿下明鉴, 这都是奴婢不得已而为之, 绝非刻意背叛”

    她满口谎话, 听得魏玘笑了一声。

    他眯目,冷视案上之人,看她两眼含泪、惺惺作态,心下越发厌恶。

    平日,他极少过问府内仆役调度,悉数交由陈家丞打理。如今与鱼杏儿打了照面,他仍不记得此人姓甚名谁,只自口音辨出,她应与阿萝出身同族。

    如此想来,许是陈家丞怕阿萝言语不通、无人攀谈,才将此人调往她身侧。

    或许陈家丞也不曾想过,这巫族女子竟如此无耻歹毒。

    “殿、殿下”

    鱼杏儿见魏玘含笑,还以为自己那番说辞起了作用,一拧泪,又道。

    “虽然她跑了,可奴婢待殿下是真心的。她会的,奴婢都会;她不会的,奴婢也愿学。是她不识好歹,辜负殿下心意,奴婢愿意”

    话语至此,她忽然收声。

    因她分明地感觉到,压她脸颊的几根长指,已挪移下走,钳住她颌角两侧。

    压迫感重如千钧好像她再说一字,就会被魏玘卸去颞颌。

    “本王不想再问第二次。”

    声如寒刀,刺得鱼杏儿背脊发麻。

    她看肃王对阿萝青眼有加,便想换作自己、定也能嫁入王府,这才鼓动阿萝逃离,又在案间的合卺酒里下了药,准备趁夜顶替而上。

    甚至,她明知秦陆是太子细作,却将此事按下不表,仍引阿萝旁观秦陆受罚、要阿萝亲眼看见魏玘冷酷严苛的一面,对他心生恐惧。

    何曾想,今夜,她与肃王还未近身,就被发现了端倪。

    鱼杏儿万念俱灰,和盘托出道“殿下,奴婢只是和她易了着装,不知她逃往何处。但、但她和奴婢亲口说过,是秦典军要帮她逃走”

    “奴婢有证据是奴婢亲眼所见的证据”

    魏玘眉峰一蹙,忖了片刻,才道”什么证据”

    语气乍听宽和,掌下力道却分毫未松。

    “奴婢、奴婢先前与她谈到秦典军时,亲眼看见她拿出了半块玉佩”

    魏玘闻言,眉关愈紧。

    先前,宿卫回禀,道是在秦陆屋内暗查时,搜到了半块玉佩,刻有太子党羽惯用的云纹。他还当那玉佩本就残碎,谁知另外半块竟在阿萝手中。

    逼问至此,他已大致有了眉目,一点疑惑也随之而来。

    “殿下”呼唤突至。

    魏玘听是川连,道”进。”

    川连入殿,眼见内里情景,一时大惊失色、瞠目结舌。

    魏玘视线不转,冷笑道“可还满意”

    弦外之音不言自明。偌大个肃王府,扈从近有千人1,竟被一名弱女子摆了一道。

    川连后背一凉,忙跪地,道“属下该死”

    魏玘不语,瞟过鱼杏儿,淡淡收臂。

    鱼杏儿微怔,自觉得了赦免,喜上眉梢,正要起身,却听冷声掷地

    “带走。”

    “殿下殿、殿下殿下饶命啊”

    魏玘低颈,罔顾女声凄厉,理好微乱的襟领。

    他道“秦陆如何”

    川连道“回禀殿下,已经苏醒。”

    魏玘嗯了一声,走向殿外。

    “去审理所。”

    后宰门外,先是怀仁巷,再是崇化街。

    眼下,华镫初燃,上京城辉烛煌煌,正值繁华时候。

    阿萝漫步街巷,如行火树星桥之中,左顾右盼,步伐越发轻快。

    这里就是上京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沿途遍布她不曾见过的新奇事物,远比书里白描更加鲜活有趣,令她频频惊叹。

    果然。肃王府外有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她已成功离开肃王府,对秦陆和鱼杏儿二人,应当也不算辜负。

    走出后宰门时,阿萝还分外紧张,如今踏足城内,只觉自己渺小如此,仿佛滴水入海。

    掀不起任何波澜。

    离开前,阿萝曾与鱼杏儿互换衣着,易了一袭桃红衫裙,乍看与寻常越人女子无异。

    正因此,她才没有惊起任何骚动。

    尽管巫人在越国处境不妙、饱受冷眼,但若无服饰差异、不听语言有别,要区分巫人与越人,只能近看目窠,更深邃者为巫人。

    可若平白无故,断不会有人欺身上前,查看旁人的目窠。

    是以,阿萝行走街边,始终轻松自如。

    “嘶。”青蛇悄然扭动。

    阿萝隔着袖,拍了拍阿莱的脑袋,示意伙伴稍安勿躁。

    阿莱气馁,滑动身躯,钻入阿萝的行囊。

    阿萝无暇安抚阿莱,只继续走着,一壁构思今后的行程。

    这段时间,魏玘兴许会来找她,可他不如她想得那样好,她也不想再被他继续关着。她要找个地方,暂时躲藏起来。书里说,这叫暂避风头。

    于是其二,便是要去当铺,换些钱两。她记得,逍遥生游历在外,袋中常存钱两,以备不时之需,甚至还能为人慷慨解囊。

    最后,她想在躲藏时学习越语。如她欲于越国走动,不通越语只会寸步难行。她读过不少求学故事,打算参考其中做法,聘个先生、请人来教。

    等过了这阵,她就动身去寻找蒙蚩,一边找,一边从大越返回巫疆。

    思及此,阿萝回忆地图,自怀仁巷前往西市。

    大越不设宵禁,虽已入夜,西市依然繁盛。

    阿萝按上京详览图记载,穿过与怀仁巷相接的市门,再向南走,终于抵达当铺。

    夜市间,当铺不比小摊热闹,内里人员无几,唯有朝奉2忙碌。

    阿萝踏入当铺,被朝奉抬眼一瞧,顿生怯意。

    在肃王府,她与魏玘、杜松、秦陆等人语言相通,障碍较少。而今,她不会说越语,却要与越人交易,不禁怀疑自己能否成功。

    可她再是犹疑,这一关终究要过。

    好在,当铺内有纸笔,阿萝将之借来,以此与朝奉交流,不出一刻,就顺利当得银两。

    临走前,她还请求朝奉,将银饰为她留着,待她有钱之后再来赎回。

    那些银饰是蒙蚩留下的。他曾嘱咐她珍藏,以作辟邪之用。但其实,她并不在乎银饰的功用。于她而言,它们更像是她与父亲的一种联系。

    尤其是,蒙蚩外出太久,她与他之间的联系已越来越少。

    若不是迫于无奈,她定然不会将银饰典当。

    万幸是,朝奉答应了她。她便将此事记在心中,有待日后来赎。

    离开当铺后,阿萝又依地图,去笔行采买。她只想,在她会说越语之前,可像方才一样,借由纸笔,与越人沟通。

    待阿萝离开笔行,戌时已至。

    她调转方向,走上西市北街,打算前往不远处的旅社,暂作投宿。

    北街悠长,人来人往。

    不知觉间,一道影子跟上了阿萝。

    二人距离逐渐拉近,那人伸手,鬼鬼祟祟,悄然摸向她的行囊。

    “啊”惨叫忽然炸开。

    阿萝双肩一颤,循声看去。

    一名男子站在她身后,着了越人麻衫,捂住右手虎口,五官因疼痛而扭曲。

    再低眸,阿莱已钻出半身,正嘶嘶吐着红信。

    “你放什么畜生咬人”

    男子气急败坏,不待阿萝反应,便操着越语、怒骂起来。

    阿萝还当是阿莱误伤旁人,忙将青蛇塞回行囊,双唇微张,要向人道歉可她不会越语,连半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眼前,男子口沫横飞,声如洪钟。

    身边,不少行人闻声驻足,将二人隐隐包围。

    这是阿萝最害怕的境况。她滞在原地,一时进退维谷,急得泪花直冒。

    对方说了什么,她根本听不懂。周围人如何议论,她也全然不明白。若取纸笔沟通,就要打开阿莱所在的行囊,只会让局面更糟。

    正焦急着,一条左臂突然横向面前。

    阿萝顺势望去,发现那左臂的主人是另一名青袍男子。他右掌裹纱、摇动纸扇,左掌后扣,看上去,似是要将她护在身后。

    青袍男子两唇开合,与麻衫男子说了什么。

    声音莫名有些耳熟。

    阿萝还未细想,便看麻衫男子的脸色由白转红,随后推开人墙,落荒而逃。

    旁观者见状,哄散而去。

    青袍男子转向阿萝,又说了些什么。

    阿萝咬唇,有些窘迫。她伸指,隔空点了点喉头,又摇手,以示自己不会说越语。

    青袍男子一愣,不由凝眉,仔细观察阿萝。

    很快,他展眉,笑道“原是巫人娘子。难怪会被小贼盯上。”

    这两句话,已易了巫语。

    阿萝惊讶,道“你、你会巫语吗”

    想不到,这上京城也藏龙卧虎,会巫语者比她想象中更多一些。

    青袍男子颔首,摇动折扇,又道“那人趁你不备,欲行扒窃。大越虽然安泰,但娘子独身在外,又为异族,最好还是多加防备。”

    得知事情全貌,阿萝心生羞愧,想自己非但不识状况,还险些冤枉了阿莱。

    她轻声道“谢谢你,我知道了。”

    “可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我我给你一些钱物吧”

    青袍男子朗声大笑,道“举手之劳,娘子不必客气。”

    “在下陈广原,不知娘子贵姓”

    阿萝一听,错愕道“你就是陈广原吗”

    秦陆说,陈广原是他的朋友,而她能以玉佩为证,寻求陈广原的帮助。

    离开王府时,她还考虑过,是否要去崇化街陈府。但她不想再给人添麻烦,最终没有前往。没想到,竟会在西市遇见陈广原。

    陈广原扬眉,道“自是在下。看娘子模样,可是听说过陈某的名字”

    阿萝点头,又摇头,道“你是秦陆的朋友吗”

    提及秦陆,陈广原脸色一变。

    不过转瞬,他又恢复如常,道“正是。莫非娘子也与秦陆相识”

    阿萝轻轻颔首,想起秦陆的处境,不禁面露哀色。

    她道“是的。”

    “他曾告诉我,可带着他亡妹的遗物来找你,说你会帮我。”

    说这话时,阿萝目光垂落,并未觉察对于亡妹一词,面前人的脸上浮现出刹那的茫然。

    只听陈广原笑过两声,便道“应是秦兄知我乐善好施,又见你身处他乡,方才于心不忍。哪怕你身上没有信物,陈某也会鼎力相助。”

    “娘子不妨说说,你与秦兄如何结识,又怎会谈及亡妹”

    阿萝听他提问,仍垂首,一时没有出声。

    因着对秦陆的愧疚,还有对魏玘的失望,她不愿同人谈论自己在肃王府的遭遇,也暂不想说秦陆与她沟通时的细节。

    陈广原皱眉,又松,道“娘子不必勉强。不知娘子贵姓”

    阿萝道“你叫我阿萝就行了。”

    陈广原道“阿萝娘子,陈某从来不会强人所难。既如此,你我二人只说帮助,不说其他。只是天色已晚,不如由陈某送娘子返回住处”

    阿萝摇头,道“谢谢你,但我不好再麻烦你了。”

    她抬腕,点向街尾旅社,道“我还没找到住处,正打算去那边投宿。路不远的,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去就行。”

    言罢,阿萝转身要走。

    陈广原连忙唤道“娘子留步”

    见人回头,他才道“旅社早已满员,娘子怕是会白跑一趟。不如先随我回陈府暂居,待寻定住处,随时搬离,期间也可来去自如。”

    阿萝眨眸,并未立刻答应。

    她对上京不算了解,又看街巷人流涌动,自然对旅社满员信以为真。

    但之前,魏玘带她回肃王府,却关住她、看中她的用处。如今,陈广原提出邀约,她也难免心生顾虑。不过,她确实需要找个地方、躲避一阵。

    她忖了片刻,道“也可以。但我会给你钱,你要收下。”

    “我会干活,也不用人照顾。过一阵子,我就走,不会给你添麻烦。”

    阿萝依然相信,这世上有真诚的好意。可她也意识到,好意背后,兴许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如此,她才想将借宿定义为交易书里说,有商有量的买卖最为公平,只需钱货两清,双方都有所得,不必揣测其他。

    陈广原听罢,手中纸扇一收,道“成交。”

    “阿萝娘子,这边请。”

    肃王府,大成殿内。气氛寒冽,滴水成冰。

    魏玘背倚主位,一掌抚案,指尖敲击,声响低微。

    川连侍立他身侧,自余光处窥见他神情冷峭,不由敛气屏息,唯恐发出半点声响。

    二人静默,一人迁思回虑,一人提心吊胆。

    方才,秦陆身受酷刑,仍不肯透露与阿萝的谈话。

    纵然如此,魏玘也早就料到,知其无非是向阿萝套取他动向,或是诱导阿萝离开肃王府。

    当初坠马时,他就知道肃王府里有太子内应。趁着远离王府、人脉隔绝,他暗自初筛一遭,锁定了大致范围,留待回京后着手追查。

    后来,他与阿萝互生情愫。她有心留在他身边,他也不吝于给她如此机会。

    但他心中清楚,带阿萝回京,风险极高。

    在越国,巫人地位远低于越人。当今圣上看待巫族,也以其为蛮夷,隐有轻贱之意。如令太子党羽得知他宠爱阿萝,定会对他口诛笔伐。

    堂堂肃王,岂能耽于美色

    王室之尊,为何自甘堕落

    一旦此类说辞被搬上台面,稍有差池,他就会身陷困境。

    更不必提,阿萝并非寻常女子,而是身负孽力传说的巫疆妖女。尽管他知道,所谓孽力只是愚昧无知,但万一让太子党羽知晓,定会借题发挥。

    为此,他才下令,压住阿萝踪迹,只容她在府内走动。

    他想,为了照顾他,她甚至放弃了逃出小院的唯一机会。她情深如此,为他而留在府内,大抵也不是难事。当然,他也不会亏待她。

    她单纯真挚,所求不多。凭他的权势,凡是她想要的,他皆能满足。

    正好,阿萝留居王府,太子内应甫一见她,定然喜不自胜、视她为扳倒肃王的法宝,自会向她套取信息,并将她送往太子手中、为质为证。

    他只需命宿卫留心,是谁刻意接近阿萝,再搜取相关证据,自能查出内应。

    于是,秦陆自投罗网,被他当众惩处、杀鸡儆猴。

    到这里,一切都在魏玘的掌控之中。

    可之后的事,竟如决堤溃坝,朝他未曾预料的方向,一泻千里。

    先是鱼杏儿顶替阿萝出嫁,再是阿萝逃出肃王府魏玘想不明白,他步步为营、谋划如此,为何局面会脱离控制

    二十二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失算。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魏玘眉关紧锁,神情阴沉,叩指声也越发杂乱无章。

    那鱼杏儿,他只看她一眼,便知她趋炎附势、居心叵测。想来应是她哄骗阿萝,主动提出换嫁之事,以排忧解难为名,全她一己之私。

    但阿萝为何会答应

    对肃王府侍妾之位,无数女子趋求若渴。而她待他情深义重,更没有理由与鱼杏儿换嫁。

    除非

    “笃”

    重击一声后,叩指声陡然停顿。

    大成殿内,霎时重归于寂,不闻丝毫动静。

    魏玘脸色铁青。

    他发现,自己先前所有布局,无不立足于阿萝与他之间的情谊。他信她纯稚,也信她一心向他,故而断定她不会受旁人蛊惑。

    可是,若从一开始,这份情谊就不存在呢

    所有事忽然变得分外合理。

    她从来就没喜欢过他,才会不愿意嫁给他、一门心思往肃王府外跑。

    此念一出,魏玘的五指骤然紧攥。

    川连侍奉在侧,只见他指节泛白,手背青筋鼓动。

    他大惊,连忙按住骇异,周身却顿生寒意哪怕虎狼环伺、腹背受敌,甚至是在受郑氏掣肘时,他也不曾见过魏玘动怒如此。

    如今,只是为了一名低微的巫人女子。

    可上京城人人皆知,肃王独善其身,从来不近女色。

    魏玘闭目,掩住眸间炽火,只道“叫杜松来。”

    川连应声称是,离身退殿。

    片刻后,杜松被川连领来,面如土色,浑身打战。

    阿萝逃跑一事,已在肃王府内传开。他对此早有耳闻,知道自己言行有失、酿成大祸,才入大成殿,便扑身投地,忙不迭跪倒在主位前。

    “殿下饶命是小人失职小人知罪”

    魏玘不语,凤眸低掀,向杜松剜去一眼,允其开口。

    杜松涕泗横流,一壁抹泪,一壁絮絮,将与阿萝相处的种种如实招来。

    从阿萝索要地图、被他支去藏书阁,到他不通巫语、未将纳为侍妾一事告知阿萝,再到阿萝要逛上京城、被他胡乱引向王府高墙

    每说一件,魏玘的面色就冷下一分,待末了,已戾气透骨,宛如冰锋开刃、雪光斩破。

    可魏玘并未多言,只抬颌,同川连道“带去领罚。”

    杜松一听,立时色若死灰。

    平日里,仆役犯错,系由陈家丞率人惩处,多是掌嘴、罚俸、杖责等。而今惊动宿卫,定是因他打乱了肃王的布局与谋划,只怕皮肉之苦更甚。

    不待他求饶,宿卫已走入殿内,将他架起,向外拖去。

    少年的哭声渐行渐远。

    殿内只余川连与魏玘二人,默然无言。

    红烛滚烫,灯影摇曳。

    好半晌,才听川连开声,小心翼翼道“殿下。”

    魏玘道“说。”

    川连道“还要接着找吗”

    之前,肃王府宿卫已倾巢而出,四处寻觅阿萝。可阿萝身份特殊,必须隐秘搜查,上京夜市又尤其繁盛,宿卫行动处处受限,暂时没有结果。

    魏玘淡淡睨了川连一眼。

    川连冷汗直冒,勉力定心,仍道“她不通越语,无法与人交流,又身份低微,与殿下有云泥之别。说她与殿下有所牵连,实乃哗众取宠。”

    此话含义,魏玘一听就明白。

    这是在建议他,忽略阿萝,咬定二人并无联系。巫疆本就不愿传出灾星一闻,更不敢卷入越国争端,只要他不松口,巫疆王室多半也不会强扣帽子。

    确实是个好主意。他并非没有想到。

    可是,这要他如何甘心

    他带阿萝离开巫疆,来到上京,赐她荣华锦绣,更愿予她名分。多少女子对此梦寐以求,她却不屑一顾,甚至对他全无情意。

    从始至终,只是他一人在自作多情。

    这要他如何甘心。

    “找”

    只此一字,话语掷地有声。

    魏玘强压怒火,道“去查上京的钱庄和当铺,还有旅社、驿馆与酒肆。”

    哪怕将上京城翻个底朝天,他也要把这不知好歹的小妖女找出来,好好问问她,他在她心里有多少分量、到底占了什么位置。

    川连凛然,道“属下领命。”

    魏玘又道“秦陆如何了”

    川连道“回禀殿下,已经醒了。”

    魏玘冷笑一声,道“接着审。”

    他自主位处起身,拾起搭在一旁的玄袍,走向殿外,任由川连跟随其后。

    “看看他的嘴和他的骨头,到底哪个更硬。”

    阿萝跟随陈广原,离开西市,走向崇化街。

    城道错综,西市与崇化街有小径相连,不必重回怀仁巷。

    二人前行,沿途谈笑风生。

    陈广原说起不少上京逸闻,听得阿萝又惊又奇。其中一则五色饮3,道是有青、白、玄、黄、赤共五种颜色,最为新奇有趣。

    “你所说的五色饮,真有五种颜色吗”

    “自然。西市饮子肆可购得。娘子改日不妨一试。”

    “我也这样想。”

    陈广原听罢,摇动纸扇,但笑不语。

    阿萝被纸扇惹了注意,眸光一转,看往他右手,见其蒙纱,不由颦眉。

    “你的手受伤了吗”

    “我懂一些医术,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帮你看一看。”

    “小伤罢了。娘子不必劳神。”

    谈话间,一座宅邸映入眼帘,上悬牌匾,书有陈府二字,灯笼高挂两侧。

    陈广原道“阿萝娘子,到了。”

    话音刚落,门前小厮趋步迎来,先看阿萝,再看陈广原,似是不解。

    只见陈广原上前一步,拍动折扇,以越语向小厮吩咐几句。小厮恍然,抽身回到门边,单臂推展,为面前二人打开了府门。

    陈广原回头,道“阿萝娘子,请。”

    阿萝提裙,依循巫礼,向宅邸略一蹲身,才进入陈府。

    陈府不过二进院落,比肃王府小上许多。

    阿萝受陈广原引路,走过大门与前院,又穿过垂花门,一路来到西厢房。

    陈广原示意道“阿萝娘子,你且暂住此处。”

    阿萝闻言,只点头,望向陈广原,一时并未入内。直至见人颔首,她才推开木门,走进西厢房内,左右打量起来。

    房内未燃红烛,黢黑一片,但借廊外灯火,可大致瞧出木床、桌椅等陈设。

    正打量间,忽听青蛇吐信

    “嘶”

    阿萝心惊,连忙回头。

    只见阿莱蹿出行囊之外,身躯挺立。而陈广原的左手伸在半空,似是被阿莱咬了一口。

    不待人问,陈广原背手,先道“阿萝娘子,你这蛇下嘴可真狠。”

    阿萝闻言,赧了脸,把阿莱推回行囊里。

    “对不住。”她道。

    “它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它今日是怎么了。”

    记起今夜经历,她又道“或许是你靠我太近,它以为你要偷我的东西。”

    陈广原听罢,神情一僵。

    他道“看来陈某得离你远些。”

    阿萝眨眸,道“倒也不必。你只需与常人那般待我就好。我也不想你再被咬。”

    陈广原似是没了兴致,只道“陈某知晓。”

    “天色已晚,阿萝娘子早些歇息。府内小厮不通巫语,无法与你攀谈,你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到那居中的正房寻我便是。”

    阿萝称好,又道“谢谢你。”

    陈广原摆手,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行向游廊。

    见人远走,阿萝返回西厢房内。

    她留门,借由室外灯辉,寻到火折,将屋内红烛尽数点燃。

    暖光融融升起。

    阿萝这才合门,走到案前,解下身后的行囊。

    布结散开,青蛇游走。

    阿萝盯着阿莱,默了片刻,唇角一翘,凝出两枚梨涡。

    她伸手,抚摸阿莱,道“好样的。”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阿莱都是她的好伙伴。它陪伴她,也保护她,若是没有阿莱,她今夜才换的钱两兴许已所剩无几。

    阿莱摇头晃脑,似是得意。

    阿萝拍它,水眸一转,再度环视四周。

    之前,她不过借灯粗扫,如今室内有火,仔细再看,便发现西厢房里整洁妥帖,家具陈设纤尘不染,似是时常有人居住。

    可入府时,她只看见一名小厮,便当是陈广原太热情,才常有人造访居住。

    对此,阿萝不甚在意。

    她才离开肃王府,身体疲惫,便寻了木椅,坐下歇息。

    周遭安静,烛影摇动。

    阿萝双手托腮,支臂案间,看见自己的身影映照墙上,又细又长。

    一时间,她想起了某个雨夜。

    那夜,她与魏玘还在巫疆。他淋了雨,黑发湿漉,强撑着身躯,受她搀扶,缓慢走进屋去。她为他擦拭水珠,见他敛去凌厉,凤眸平钝温柔。

    尔后,他更替衣衫,也有一道影子落于墙面,修长、匀称、劲瘦。

    阿萝记得,她当时在想,魏玘实在太过矛盾。他时而强大,时而脆弱,在她面前似有无数种样子,像狮、若虎,也如鹰、似犬。

    她很愿意了解他、走近他。

    可是,她与他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自从来了上京,她好像再看不见他的脆弱。他变成了一堵墙、一只猛兽,限制她,束缚她,让她恐惧、害怕,也让她失望、难过。

    慢慢地,阿萝推开两臂,趴在几上,与阿莱相偎相依。

    平心而论,她不愿相信魏玘是坏人。可她这阵子的经历与见闻,无不表明,他确实很坏,不光欺负她、只在乎她的用处,还欺负帮助她的人。

    是的,没错。他是个坏家伙。

    她读过东郭先生的故事绝不能同情中山狼5。

    阿萝如此想,很快又打起精神。

    既然离开了肃王府,一切就要按计划行事。不如将屋子稍作收拾、再盘点行囊,为往后做准备,总好过一直提不起劲、萎靡不振。

    待到明日,她再去找陈广原,与他谈谈借宿的价钱。

    另一边,陈广原绕过东耳房,来到陈府后门。

    后门之外,长巷伫立,两旁鲜有人家,灯火零星,黝黑僻静。

    一道长影正候门外,人高马大,着了麻衫。

    正是方才扒窃那人。

    陈广原上前,摸出一枚钱袋,抛入那人怀中,道“辛苦了,多给你一些,去将那咬伤治上一治,别留下什么麻烦的印子。”

    “你倒是机灵,本要你与我合演一出美人受窃、英雄救美的好戏。我倒是没想过,你被蛇咬了一口,竟还有心思随机应变。”

    那人连番称是,只道“与您合作多了,自要活络些。”

    他又赔笑,道“陈大郎,您口味变了。”

    “往常,您只爱丰腴美人,怎得今日猎艳,挑了这么个清减纤瘦的小娘子”

    陈广原闻言,眉峰一挑。

    他抚颌,回忆阿萝身姿,觉她一梢水红嫩如桃枝、两汪杏眼清澈动人,便道“吃惯了珍馐美馔,偶尔也得来些农家小菜。”

    那人哈哈笑开,道“陈大郎此话有理。”

    “您可得当心了。那小娘子豢养青蛇,未必是个好惹的主。”

    陈广原道“不必你提,我自然知道。你窃她行囊,受那青蛇咬上一记。我只靠她身后,半根手指也没挨着,便叫那畜生吓了一跳。”

    陈广原又道“行了。不便于你多说,退下吧。往后还有活计,我再去寻你。”

    那人闻言,应了一声,便扭头,消失于夜色之中。

    陈广原也不久留,又往回,向正房走。

    游廊下,小厮迎面而来,揖礼道“郎君。”

    陈广原道“那小美人做什么呢”

    小厮道“正收拾着。依您吩咐,已将她盯好了。小的还当她又是您新寻的美姬,倒不曾想,竟是秦大郎指引来的。”

    陈广原叹了一声,道“谁知道秦陆这厮又要做什么。”

    方才回府一路,他都在思考,秦陆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将阿萝引至陈府。他本欲自阿萝处套取信息,可看她样子,定是不肯说的。

    便笑道“指不定,他是知道我爱美人,才将她引到我这里来。”

    小厮试探道“既如此,兴许是要您将她献给太子殿下”

    陈广原瞟人一眼,道“笑话。”

    他与秦陆皆知,太子不喜巫人,对巫族尤其苛待,哪怕巫人女子再是美艳,也断不可能入太子法眼。不像他,凡是漂亮的,来者不拒。

    小厮自知失言,面色讪讪。

    陈广原不理,凝神半晌,突兀记起亡妹遗物的说法,不由笑了一声。

    他想,秦陆确实能编秦家三代单传,也不知秦陆自何处变了个妹妹,说出一套悲凄动人的故事,将小美人唬得一愣一愣。

    不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4。既然阿萝进了他陈府的大门,太子又铁定看不上这样的女人,不论秦陆意欲为何,先让他痛快一遭。

    思及此,陈广原一挥手,支使道“去。”

    “将我那香取出来,再晚些,我找小美人伺候伺候。”

    寻香阁外,魏玘负手而立。

    陈家丞一手掌灯,侍立身后,静默无言。

    是夜,亥时已过。春风卷动,吹拂沉睡的鸡羊,将院内的花草鼓得沙沙作响。

    陈家丞道“殿下。”

    魏玘头也未回,只道“说。”

    陈家丞皱眉,似是不忍,话语宛如央求“您该歇息了。”

    “今夜,您只管入眠,老仆为您守着,这肃王府上下都为您守着。一旦审理所或众宿卫有了消息,老仆立刻来唤您。您看这样可好”

    魏玘不应,仍默立,身影几与黑夜相融。

    陈家丞暗自叹息,连连摇头。

    对魏玘的心思,他捉摸不透,只看人褪去盛怒、徒留冷冽,又在这阁前站了近半个时辰。魏玘是肃王,身份尊贵如此,何苦要让自己熬着

    他张口,正欲再劝,却见魏玘转身,向他摊掌示意。

    “灯。”魏玘道。

    陈家丞见状,奉上提灯,会意贵主无需跟随,只等候原地。

    魏玘掌灯,拾级,推门入内。

    寻香阁漆黑,空无一人。灯盏所及之处,方有少许明亮。

    家具整洁,衣被如新,显然受人精心打扫,不存丝毫生活痕迹。魏玘看见,他赏赐的衣物正原封不动、挂于柜内,皂荚微香淡淡。

    阿萝确实是走了,仿佛无痕的大雁。

    她的洒扫、洗涤与整理,像是有心斩断二人之间的所有牵连。

    魏玘慢慢地收紧了手指。

    “咯吱。”

    所用力道之大,竟将灯盏的木柄拧出细响,险些折于掌中。

    忽然,金光摇闪,刺得魏玘双目一眯。

    他蹙眉,很快意识到,这是他所熟悉的光芒来源于织金锦,或是,她为他缝制的香囊。

    魏玘提步,逐渐接近案几。

    一把铁剪最先出现,银光冷冷,将屋里的黝黑撕开一角。

    魏玘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在他抵达木案之时,这股预感得到了印证。

    一团碎布躺在案上,针脚细密,弧型精致,却金缕残败,药草横截,切口锋利而平整。一看便知,这香囊系被人亲手剪坏。

    是被谁

    执剪之人,到底是想剪断什么

    魏玘久久无言,只立于案前,好似足下生根,寸步动弹不得。

    他盯着那只破败的香囊。

    灯火映照下,再没有人会为织起一段明光。

    他伸手,指尖凝向香囊,用力一捉,便合眸,将香囊捏入掌心,如要融进骨血。

    寻香阁木门大开,夜风走背,吹得烛火猝然一抖。

    忽然,一阵足音接近,又快又急。

    “殿下”

    川连的声音随后传来。

    魏玘容神一敛,将香囊收入怀中,转身走向阁外。

    川连已至石阶之下。他额间有汗,面色依然持重,眉宇却不掩焦急、为难之色。

    “殿下,阿萝娘子有线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