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历史小说 > 缠萝 > 第25章 自作孽
    阿萝浑身战栗, 气息凝滞。

    面前,魏玘居高临下。他低颈,瞰她,面庞溅血, 眸里有燎原烈火。

    四周黢黑一片, 哀嚎声连绵不休。

    阿萝感觉到, 魏玘叩向她颌尖,长指紧收,好似鹰爪。

    她记得,二人初见的那夜,他也像现在这般, 将她擒在掌中,轻而易举。那时, 她害怕得无以复加。眼下,她却多了一些其它的情愫。

    阿萝提息,吐出,双唇开合。

    “唔”力道松了一刹。

    可转瞬, 更强的劲力袭来,钳紧阿萝两颊,连她嘴唇也被手掌压住。

    阿萝被迫抬头, 对上一双幽沉、凶戾的黑眸。

    魏玘咬牙切齿, 道“你咬我”

    回京至今, 他步步为营, 与太子苦心周旋, 为了她, 却提前收网、弃情势而不顾。他自觉问心无愧, 反倒是她不知感恩、咬他一口。

    阿萝并未答话。

    沉默间, 一道电光飞下,周遭霎时亮如白日。

    魏玘看见,榻间的少女颊无血色、纤身僵颤,杏眼泪光摇曳,却凝视着他清澈,笃定,坚韧,似有珠玉破碎其中。

    “我不是妖女。”阿萝道。

    她的话语轻、细,隐有呜咽,被手掌压住一半,却掷地有声。

    “你再这样叫我,我就不和你说话了。”

    魏玘指掌一僵。

    他万不该忘记,她曾经因一则谶言,被迫避世,久困孤寂。如今,谶言已破,谁也不能再将妖女之名强加于她,这的确是他的过错。

    可他说不出道歉的话。

    他是肃王,尊贵显荣,立于万人之上。纵他有所过错,除了越帝与周文成,谁也不敢指点。要他示弱,无异于钻火取冰。

    魏玘收臂,低头,盯着泛红的齿印。

    一时间,无人开口。

    “窣。”

    昏黑之中,有人提灯入内,将屋内照彻不少。

    “殿下,您受伤了吗”

    川连本候于西厢房外,听魏玘痛呼,特此赶来。

    魏玘只道“无事。”

    话音落下,氛围再度凝滞。除却雨声,唯有陈广原的哀嚎还在继续。

    阿萝心惊胆战,不禁挪开视线。

    先前,她虽然害怕,但对魏玘有怒,才撑出勇气、与之对峙。此时,西厢房静寂如冰,只听哀嚎嘶哑,似在她骨里敲打,分外可怖。

    她道“你、你把他”

    魏玘淡淡啧了一声。

    他不答阿萝,只抬颌,向川连道“带走。”

    川连称是,上前低身,拽住陈广原襟领,将之拖向屋外。

    谁知,凄音忽起,尖锐惨厉

    “娘子救我”

    阿萝心口僵麻,毛骨悚然。

    “肃王、肃王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

    求饶声霎时熄灭川连落下一掌,将陈广原劈晕,很快又继续行动。

    “等等”阿萝忽道。

    魏玘击指,示意川连停步,才抬首,与阿萝对视。

    他道“如何”

    阿萝攥紧双手,道“你们要将他带去何处”

    魏玘这才记起,阿萝昏厥初醒,并未发现陈广原的本性,又深受蒙骗,不知其为杀手只怕在她看来,他才是为非作歹的恶人。

    “你说呢”他道。

    “他是行刺本王的刺客,该去何处,就去何处。”

    阿萝一怔,道“刺客”

    魏玘并未解释,只抬掌,叩击右手。

    川连会意,捞起陈广原右臂,扯下掌间纱布,向阿萝展示。

    阿萝颤着眸,勉力望去,发现一道十字形的伤痕暗红,结痂,显是前日所致。

    魏玘遇刺那夜,她确实在屋外见过血迹,知道黑衣人确实受了伤。而且,遭遇陈广原时,她也隐隐感觉,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

    这样看,陈广原就是之前的黑衣人可秦陆不是说,陈广原是他的朋友吗

    对了还有秦陆。

    阿萝咬唇,望向魏玘,道“秦陆呢”

    人名甫一出口,当时的场景再度浮现,令她声音愈颤、险些变调。

    “你为何要那样对待秦陆”

    魏玘闻言,目光一冷。

    因他有意默许、存心戮以慑众,秦陆之事早已传遍王府,广受窃议。阿萝不懂越语,本不该知晓此事除非有人透露,甚至引她亲眼目睹。

    他略加思忖,便已明了八分,知是鱼杏儿从中作梗。

    结论如此,魏玘越发躁郁。

    秦陆等人,背后牵涉众多,他本不愿与阿萝谈及此事。可按阿萝的性子,若不将此间种种尽数说明,恐怕还会惹出更多误会。

    他默了半晌,终究展臂,牵来木椅,沉身一坐。

    才道“秦陆与陈广原二人,听命于我兄长,有心置我于死地。”

    阿萝闻言,心间一惊。

    在她看来,魏玘的话匪夷所思兄长与他分明是家人,怎会有心害他但她很快想起,魏玘曾说,他居于金笼、与人互相厮杀,大抵正是在说此事。

    她低头,不知如何回话。

    魏玘见她如此,只挑眉,并未多做解释。

    他探掌,向怀中摸索,取出什么物件,出示道“这是我兄长的信物。”

    阿萝抬眸一看,杏眼圆睁。

    那是半块玉佩与她所有的一半很相似,但形状不同。

    魏玘道“这本是一整块白玉,刻有云纹,凡是为我兄长效力之人,均会获赐此物。秦陆将其一分为二,一块留以自证,另一块应当在你手中。”

    阿萝越发困惑,道“可是”

    “秦陆不是这样与我说的。”

    “秦陆说,他予我的半块玉佩,是他亡妹的遗物。他还说,他亡妹被你”

    魏玘冷笑,凉声道“被我如何”

    “王府人尽皆知,秦氏独他一名男丁,并无兄弟姊妹。”

    阿萝蹙眉,陷入沉默。

    只听魏玘又道“自你抵达肃王府初日,秦陆就对你分外关注。他应当也同你打听过不少讯息,话里话外,无不与我有关。”

    “至于他予你玉佩,也是为让你以此为证,去寻其余同伙,最终将你诱至我兄长手中,好令我兄长寻得可乘之机,借由你巫族身份,向我发难。”

    “可惜秦陆其人,行事缜密不足。他将玉佩分为两块,本该尽数藏于怀中。何曾想,他将玉佩取出予你时,却将另一块留存屋内,被王府宿卫觅得。”

    “正因此,这块玉佩才会在我手中,证明他与我兄长确有联系。”

    言及此,魏玘环臂,脊骨一抵,靠往椅背。

    “够了吗”他道。

    “这些话、这些证据,难道还不足以助你判明好坏”

    阿萝垂首,久久不应。

    看她似是困惑,魏玘顿觉无奈。他知阿萝读书虽多,但从未出过小院,更不曾与人有过往来,真要她理解个中缘由、盘明内情,自然难于登天。

    可话语至此,已足够清晰明了,再让他说得更简单些,他也没有头绪。

    正为难时,却听阿萝道“所以你都清楚”

    魏玘沉眸看她,见她目不转睛、神情认真,不由眉峰一挑。

    他道“清楚什么”

    阿萝道“不光是秦陆很关注我,你也很关注秦陆,是吗”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秦陆会来找我,会给我什么东西。但是,他不够仔细、不够小心,被你找到了他的玉佩、证明他是坏人。是这样吗”

    连问两声,不疾不徐。

    魏玘勾唇,道“是。”

    他想阿萝纯稚近痴,却思维敏捷、反应迅速,竟能辨出此事系他亲手布局。

    这些年,他与太子党羽明争暗斗,对秦陆一类谋划,早已屡见不鲜不过雕虫小技,怎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

    阿萝听罢,又低下头去。

    魏玘见她如此,以为她仍有疑惑,长指敲向臂间,好整以暇,等她再提。

    可阿萝许久没有开口。她只垂首而坐,任由火色卷上周身,纹丝不动,竟似一朵画屏朱莲,如在魏玘面前定定凝住。

    雨声喧嚣,四作如鼓,良久,才有一句轻问飘下。

    “这就是我的用处吗”

    魏玘顿时眉关一紧。

    阿萝抬眸,凝视他,杏眼清澈如初,却凝着如水的哀淡。

    “就像垂钓那样,是吗”

    “所有的事,你都知道。在这些事里,你是垂钓之人,他是你的鱼,而我是你的鱼饵。”

    至此,阿萝低眸,不再看他,只道“是吗”

    又是两声问,依然不疾不徐。

    魏玘一时哑然。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说法。

    他动唇,本欲发声,却觉喉头喑哑,挤不出片语只言。

    该说什么呢他无法否认。

    此前,他自诩问心无愧,并未将阿萝视为棋子,只当自己全意待她殊不知,他早已于无形之间,将阿萝列为布局的一环。

    从始至终,尽管非他本意,他确实以阿萝为饵,引蛇出洞,诱导秦陆。

    若非阿萝一语道破,魏玘定不会发觉这点。

    还能说什么呢他哑口无言。

    阿萝挽手,盯着指尖,眸里已没了光芒。

    问出这些话前,她并未想过,自己到底希望得到怎样的回复。

    这时,她才明白,她大抵是想听他否认。

    若他是垂钓人,她虽然不会钓鱼,但也能坐在他身旁,为他捧起篓筐、生上篝火,一起烤些鱼吃。可他将她放置钩上,抛入池里,任她受游鱼撕咬。

    她不喜欢这样,也不想被他算计。

    阿萝的鼻腔愈发酸涩。

    她扇睫,看见一滴泪圆润,晶莹,突兀坠往指间,没入裙浪。

    “这就是我的用处吗”她重复道。

    “你送我那些东西,是因为看重我有用处,是吗”